第六章 先民破
陰寒搖醒他,從領口、袖口和褲管涌入,貼著皮肉發(fā)著冷息,緩緩滲透進每個毛孔里,游走在骨頭各處。
不知自己到底吹了多久的冷風,崖上的群風絕對不會因為他是野人,而格外網(wǎng)開一面。
破左耳艱難地扯開眼皮,托著被群風虐待過的腦袋,額頭冷若巖石,陣陣作痛令他不由皺起眉頭。
原來又是說不清楚的昏昏沉沉啊,不知是做夢還是被索了魂魄?
像是墜入了很遙遠且詭異的地方,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從所未見,極其陌生!
這能算夢嘛?
畢竟白日里,他捫心自問從未想象過夢中的任何一個女人,何況忠誠伺候一個女人更不是他的白日夢。
倏然,風從山崖口中扯出身子,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仿佛在為人族的先民嚎喪!
他不由自主地舔舐干涸的嘴唇,只覺香甜,手指上余下一點刺痛,才教記憶涌現(xiàn)。
莫非這夢是真夢?。?p> 此次經(jīng)歷完全不像平時,卻又無法解釋,權且統(tǒng)統(tǒng)當自己做了夢,一轉身醒來,就忘了干凈吧。
依稀的夢影鬧心,他想著想著,又覺得眼皮沉重,旋即砸落下來。
石筍洞里,躺著他剛丟下的蜂蜜,識貨的先民竟從腐層下爬出來,爭食美味。
可一塊蜂蜜怎么夠分呢?
一雙雙血紅的眼睛齊刷刷落在石臺上。先民一一爬上石臺,紛紛折彎如樹的身軀,無數(shù)雙手朝他伸長。他一把抱住了籃子,緊護在懷,驚呼而起。
竟然又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夢!如痛飲一般,醉意濃濃,他竟然醉蜜了。平時無奇的杜鵑,此時也格外惹眼。
偌大的伶俜山只此一處杜鵑花,每年春季到來時才搖曳盛放,遠處而觀,猶如紅火燒山。
若是從山腳下仰望,宛若天燭熊熊燃燒,年復一年從不忘記祭祀先民英雄。
自古以來,野人各族一直流傳著一個關于先民的故事,細節(jié)有所出入但大致相同。無一物記載,任憑口口相傳,代代繼承,直至今日。
無人知曉究竟是哪個部落的祖先,也無人去質(zhì)疑故事。先民破乃是所有野人共有的英雄,這是一個不允許被玷污的故事。
無疑,這不過是山上眾多傳說里的一個。若論尊貴,比不過天穹之神的諸多隨從下凡;若論奇跡,比不過那場巨人族與天穹之神的戰(zhàn)役。
然而,再多的傳說都只是遙不可及的野林故事,唯有這個先民英雄完完全全屬于野人所有。
沒有哪個野人部落不自諭是破的后人,然他卻不敢茍同,畢竟先民是否真實存在都不得而知。何況已經(jīng)死了,死了很久很久,連骨頭渣都不剩下。
為此,他曾親自下石筍窩一陣翻尋。下面各種骨頭倒是不少,但從未找到任何一根可以與樹爭高比長的。
先民乃土地孕育而生,是伶俜山上第一批野人。
個個赤身裸體自草叢中站起來,如大樹般聳立,茫茫然爬上山巔仰望天幕俯瞰平原,隨后遁入深林中,自成一族。
爾后,先民與天地萬物共存于天穹之神的巨眼下,開始勤懇生活。白晝循環(huán),花開春來,汗出夏至,葉落秋起,火冷冬封。
伶俜山本是一座莽山,位于野林中,萬物蠻橫似蜘蛛網(wǎng)緊裹山體。
飛鳥走禽霸道,絕不與先民妥協(xié)寸土。一切生靈對先民既虎視眈眈又時刻提防:從地心里冒出來且又能站立行走的異類,究竟是何動物?
歲月悠悠輾轉中,寥寥先民雙手為刀雙腳為鏟子,汗水融入每一寸土地。長年累月歷經(jīng)辛苦,終于成為了山中一份子。此后,先民們傲然屹立在食物鏈的頂端,在山中安居樂業(yè),唯有山中猛虎可敵。
災難總在歡歌笑語中從天而降,令人措手不及,逃跑無路。
偶然一日,立山巔處眺望,先民意外發(fā)現(xiàn)那片無趣的平原上,竟然有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族。
先民渴望與人族為善,率先表達了美好的愿望。
然而,愿望猶如花季浪漫,先民正陶醉不已時,人禍悄然來臨。
伶俜山本是個天然的堡壘,將天地生靈保護在山色下。
孤獨的先民想方設法、不斷嘗試在竹塊上刻下各種圖案,用以記錄野人的生活點滴。半臂長一巴掌大小的竹塊,首尾各鑿出一個小洞,用不易腐爛的水生藤蔓串聯(lián)起來,從溪水的上流緩緩向人族部落送去友善的信息。其中包括野人居住的小谷,極其詳細地標識在一幅羊皮地圖上,裝入竹桶中,反復密封。
先民向未知的人族日復一日發(fā)出了信息,天穹之眼看見了,諸神沒有辜負他們的努力。
依河而生的村落中,有一漁夫?qū)λ械闹衿跏呛闷?,將河中竹塊一一撈起。
片片竹子堆在面前,他反反復復琢磨。
日日夜夜之后,他終于讀懂了竹塊上符號,并呈獻給人王。人王和臣子閉門一番商議后,于次日清晨拔軍,夜幕落下之際,揮軍直入山中。
沒有只言片語的招呼,人族如鼠悄然潛入山谷,隱匿在灌木草叢間窺視先民。
人族沒料到,先民破在這時會起身走向灌木邊解手。
掀起胯部獸皮之際,一個頭盔冒了出來,破歪頭彎腰看了一會兒,伸手拍打了幾下,梆梆直響。旋即一張長臉露了出來,瞳孔倏然腫脹,鼻尖上沁出汗珠子。
破望見其中一個人手上拿著一張羊皮,畫著正是他們山谷的位置,轉身向族人發(fā)出歡呼聲。
日夜期盼的同類終于站在先民面前?;鹧鎸⑾让竦哪槦杉t霞,他們揮舞雙臂,抬起雙膝,繞著火堆向天穹歌唱。
及胸高的人族穿戴整齊,顏色各異,以色為陣,涌入山谷。
巴掌大小的葉型鐵片縫在皮革上,罩著他們的前胸后背及胯下,頭發(fā)或短或長,先民沒有機會細細欣賞皮甲的精致。
初次見面,喜悅在所有的眼眶里溢出,只是愿望不同。
大小不一的石塊圍著圓形,一人高的口型石頭內(nèi)部柴火正熱烈,石面上烤著野豬肉、菌菇、青椒、蒜苗、地瓜,香氣繚繞在每片樹葉上。
人族來得猝不及防,先民來不及思索,還傻傻等待在原地,滿心期待人類在同樣驚愕后,將和他們產(chǎn)生一樣美好的愿望。
然而,須臾之后,人族中的一個首領擎劍對天,發(fā)出一聲震吼。
霎那,士兵紛紛朝先民舉起手中長矛。
野人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隨即,他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皆以為這可能是一種特殊的儀式,就像野人捕獵必須在出發(fā)和歸來時都必須舉行的一種禱告。
直至鋒利的長矛穿透胸腔,尖叫聲此起彼伏,年邁的老人僵硬在原地,孩子扯著嗓子哭泣,男人們還在目瞪口呆中宛如石頭杵著。一柄柄矛尖從背部的衣物崩裂下鉆出來,血柱出體立即潰散,分別朝矛尖和地下直淌。
就在此時,這個叫破的男人挺身而出。一聲仰天長嘶,他從美好的想象中率先醒來。自石頭上撲下,左手抓住一個人族男人的頭發(fā),右手握著石頭刀子朝男人瘋狂砸去。血水頓即噴射,五官已爛,數(shù)下之后,那個腦殼如瓜瓤破體,腦漿迸射。
破將腦袋拋入人群里,隨即拉直脖子高聳胸膛,仰天持續(xù)嘶叫。那是野人遇到猛獸時發(fā)出的訊號,即為求助也為警告。
人族見破反抗,瞪大血目紛紛包圍兇手,一場惡戰(zhàn)正式開始。
至此,野人中較為強壯的男人們已徹底清醒,僅余的最后一點期待都化為戰(zhàn)斗的汗水,他們迅速拿起順手的東西作為武器。
破站在最高處振臂,一邊指揮戰(zhàn)斗一邊呼喚能動的族人,率先將老人和孩子轉移到山中深處。
每雙眼睛都滲出血色,轉眼山谷又染紅一塊,也將一片綻放搖曳的杜鵑染紅。
野人終究還是寡不敵眾,戰(zhàn)斗力量驟減。
人族也傷亡慘重,畢竟這是莽山,不是平原。
眼見形勢不妙,破指揮其他人利用山谷地形撤退,同時將人族引入凹處絕殺,而他自己負責斷后。
一路緊隨至凹處,有人跳下有人滾入,底下石筍爭先恐后鉆入一副副血肉之軀。
有人雖幸免于難,然而也這個高度對人族并不友善,不是斷了胳膊就是折了腿。
初入野林,人族猶如無頭蒼蠅亂竄,他們對伶俜山一無所知,更不習慣平原外的世界。
還未等野人動手,有個青澀的士兵自高處直沖向下,正好掉入蟒蛇張開等待食物自討落網(wǎng)的口中,半截身子已被吞入,雙腿還在蛇嘴外。
破搖頭,為士兵的不幸,也為人族的莽撞,他們有勇無謀。
人族首領發(fā)出了破聽不懂的命令,但手勢卻一清二楚,那就是殺。
事已至此,破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他們美好的愿望不過是一廂情愿。他看見人族眼里的野人,與那蟒蛇并無分別。
這場人禍也是野人咎由自取,若不是他們不斷發(fā)出信息暴露山谷,人族根本不可能順利進入山中。平時就連山中動物越界,一不留心就會被藤蔓上的利刺糾纏至死,或恰好被隱匿在林色中的其他食肉動物果腹。
破振臂高呼,隨即舉起對天穹,發(fā)出仰天怒吼。
那是野人決一死戰(zhàn)的誓言,旋即地動山搖。
人族首領望著山縫斜生樹上的破,不知其意圖,雙眼緊盯不放。
從天躍下,破落在人族首領肩膀上,雙手抱住腦袋一擰,咔一聲響,一手用力拔起,腦袋便與脖子分家。
落地后的腦袋自行滾動,最后在一棵矮灌木的根部停住,雙眼在鼻梁骨上下豎立而起,望著破的腳后跟,滿眶不可置信。
回望老弱婦孺已無影,破發(fā)出口號,其余野人也逐一消匿于山色的保護中。人族本就并不擅長山中作戰(zhàn),此時的殘余兵力也是奄奄一息,不必野人動手,莽山自會讓剩余的人族臣服。
一個瘦骨如柴的人族小士兵蹲坐在地,與破的小兒一般身量,舉著比身子還長的長矛,晃著鋒利的矛尖如風中尖細的長葉,抖個不停。
轉身撤退前,破心生不忍,于是越過小士兵,抹去沾在睫毛上的血水,露背邁步,旋即爬上碎石后的山墻。
啊——
長矛毫不猶豫穿過破的后背,發(fā)出一聲脆脆的悶響,矛尖從他的左胸口下破體而出,血如山間瀑布激流。
破低頭,右手抓住矛尖處,將長矛從胸口下迅速扯出。
握著長矛,他望著那個渾身顫抖的小士兵,來不及張嘴就坍塌在碎石上,碎成一副篩子般的破軀。
野人們發(fā)出了悠長的哀嚎,一個接一個,響徹伶俜山,久久不絕。
凹處的石筍窩在他身側不遠處,傳說就是破戰(zhàn)死的地方。
破之所以名破,是其母親難產(chǎn)窒息,族人皆已放棄,其母卻用盡最后一口氣,雙手抱著刀子朝著高聳的肚皮推下,為破切開一條生路。
一聲啼哭,死而復生,其父為其取名單字破。
傳說,到此為止,流傳于每個部落,略有差異,卻大同小異。
昔日野人先民血染石筍窩,如今凹處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落葉腐枝,在潮氣的作用下膨脹起來,宛若一張厚實暖和的被褥。而山體上石墻已見風化,苔蘚遍布,猶如英雄的逝去再也不見往日威風。
白爺爺為他取姓為破,或許是希望同樣身為野人的他,也能破出一條生路吧。
然而,他卻不稀罕,孤身一人,獨來獨往,如風自在,如雨肆意,何其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