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現(xiàn)身（一）
群風(fēng)在嗚咽，蝸牛才方醒。
一個腦袋擠滿了破左耳的眼睛，自眼角上方的落葉堆上冒出一只蝸牛，身形較同類有些夸張，平日里極為少見。他的呼吸引起蝸牛的注意，不知是否驚詫，它立即收回觸角，縮回殼中。他急忙屏住呼吸，它才放松下來。兩根小胡須重新從下巴上戳出，在草葉上搖擺，隨后伸到草根下，碰了碰一縷耷拉在草根上的亂發(fā)。
陰暗潮濕的野林，苔蘚和地衣肆意生長，對于野人來說談不上喜歡也不厭惡，卻大有天生適應(yīng)者。然而，這里簡直就是蝸牛的樂園，瞧瞧眼前這只，養(yǎng)得極肥，比起尋常所見，整整大了一倍。若不是到了非常時刻，他是絕對不會盯上這家伙。然而，許多小東西似乎都嗜好把這種惱人的環(huán)境當(dāng)作溫床眷戀，肆意擴大家族，蝸牛就是其中之一。
白爺爺說過；長屏里的蝸牛猶如被傳說加持過般，能有手掌大小的個頭，有些堪比他的腳掌。對此，他自然是不信的。滿山的蝸牛，最大也不過是眼前這只。不過，此時，他的舌頭真是饞極了。
姜酒悶蝸牛，恰恰是白爺爺最愛的美味之一。
野姜切片入石鍋，貼底而擺，將率先在熱泉里刷洗干凈的蝸牛和肥瘦層疊的野豬肉塊碼在姜片上，加入蒜頭、辣椒，水芹、蜂蜜，倒入米酒，蓋上木頭鍋蓋悶燒，那滋味簡直能把舌頭點燃。這道菜，一定不能少了水芹，否則就黯然失色。其中道理，他并不明白，只是那水芹能帶來一種很特別的味道。惱采摘水芹，卻不厭惡水芹之味，這個真相，至今他也不愿意承認。
蝸牛轉(zhuǎn)身對著破左耳的左眼，黑色的圓頂被一團黏糊糊的肉疙瘩分開，肉疙瘩努力向外推動自己。
如果它的眼睛能看見，是否能看到他呢？
無數(shù)次問過同一個問題，問自己也問天穹，可迄今為止，都沒有得到任何進展。他甚至都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眼睛。如果有，能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如果沒有，如何前進？如果要解開這個謎題，只有掉進蝸牛的世界里，才能用蝸牛之眼去看這個世界。但是，他不認為自己真有天賦，白爺爺常說他是胡思亂想所致。盡管不確定是否如此，卻也是一種比較合理的可能。
還有另一個真相，他也極為不愿意。這些軟乎乎的小東西似乎有著非比尋常的生存能力，甚至比野人更能容于天地。陰冷和饑餓對蝸牛而言，不過是平常之事，腐爛而松軟的長屏林地簡直就是它們的天堂。比起野人，它們才是真正的不畏陰寒。
就在他心生妒忌的時候，蝸牛已繼續(xù)它的路。伸出一根觸角，它碰碰前方，拉長身子往前走。接著，再碰碰前方，身子攤開上舉，便離開地面。隨即，它掉頭轉(zhuǎn)身，往幾片落葉縫里鉆了進去。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霎那，蝸牛已消失不見，朝長屏里挺進。
神秘的長屏里一定有螢火蟲，他開始祝福蝸牛。同樣晝伏夜出的食肉者螢火蟲，應(yīng)該和白爺爺一樣喜歡如此肥碩的美食吧。
來不及吞咽口水，現(xiàn)實就在眨眼之間來到。
當(dāng)劍尖距離眼睛大約一拳頭時，他終于看清楚了田老頭的第三只眼睛，原來只是塊凹下去的傷疤。
野林的陰障擺明了?？右叭?！
四目相對猶如決斗，濁目不渙，青目不閃。田老頭顯然愣了一會，眼里的詫異瞬即消失，取而代之滿是興奮，那絕對是發(fā)現(xiàn)獵物的眼神。
這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一眼就心領(lǐng)神會。隨即，他意識到田老頭有多滿意這張臉，的的確確屬于活人的，而不是草叢里躥來躥去的什么小畜牲。
望了一眼隊長，“老子敢提著命根子保證，南方野林再也找不出第二張這樣的臉。”田老頭直搖頭，緊皺眉頭，上下打量著他，仿佛貓窩里的雌貓生了只老鼠。
他用眼神抵抗，將拳頭往身后藏去。不行！他還需要這伙人。這點，破左耳始終牢記于心。可田老頭的眼神實在可恨，如荊棘藤條一樣一圈圈地往他身上捆，每一根利刺都扎入他的肉里。
“哪個王八羔腦子被耗子啃壞了，才會派你來當(dāng)探子！”說罷，田老頭對著沒膝的高草啐一口唾沫，壓彎了青草的腰肢?！翱词裁纯矗倏淳吞蘖四愕难壑樽?。還不走！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哪來的滾哪去！”田老頭的劍落從他的眼珠子前移開，鏘一聲重回劍鞘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越過其他人時，手臂一揮，田老頭罵咧咧道：“娘的，果然是老了！居然眼花把小畜牲當(dāng)人。走走走，還以為六族來犯，能逮住一個回去討個賞。”有一個倒霉的士兵被第三只眼睛盯住，“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他娘還沒有個蒙眼的時候哪！小子，你脖子再拉長些，直接綁樹上得了！”旋即，翻身上馬，又低聲咒罵了幾句。
望著上馬的背影，破左耳著實困惑不已。如果田老頭真的要履行職責(zé)就應(yīng)該殺了自己。他見過人族是如何切斷脖子，就和切白蘿卜一樣干脆利落。
馬背上挺直脊柱的田老頭，石雕般教人瞧不出端倪，而好奇從來都是打發(fā)無聊的最好消遣。
“現(xiàn)在土樓里的小娘們是越來越?jīng)]干勁了。瞧瞧！都把我們的田老頭憋成什么樣！”一名士兵嚷了起來。
“依我看啊，根本不是小娘們沒干勁，是田老頭有心無力，找到泉眼打不出水，干著急?！庇忠幻勘鸷濉?p> “小娘們豈不是沙漠里等水喝，也干著急。”此話立即引來一陣大笑。
“你們這些青蘿卜，懂個屁。老子當(dāng)然有心有力，就是打蚊子喂大象不頂用。喂飽下口袋，喂不飽上面的錢兜兜。這年頭，有心有力頂個屁用。再這樣下去，老子連口酒錢都得賣臉賒賬，小娘們的眼睛又不瞎。如今，就算瞎子也能嗅出暗夜鋼軍士兵身上的汗味越來越濃，銅臭味卻快要消失殆盡了?！?p> “可不是嘛，好幾個月，我連小娘們的臉蛋都沒瞅見。還沒進竹樓，就被老鴇轟出來。她那個狗鼻子，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出錢味，一嗅就知道我兜里的那幾個錢還不夠灌醉自己一壺?！?p> “我聽說首領(lǐng)準備給暗夜鋼軍的軍餉都被夫人挪用了，畢竟她吃不了野林的苦......”
“別胡說，首領(lǐng)不是那種人，他和暗夜鋼軍那是發(fā)了古老誓言的兄弟。”
“人家可是同一張桌子吃飯，同一個被窩聞屁，夜夜還耳鬢廝磨，時不時就干柴烈火同一個灶里燒。你是個什么東西？和首領(lǐng)遠遠一見，首領(lǐng)連你是圓是扁的都不知道，你說夫人親還是你親？”
“我聽一個伙夫兄弟說，夫人吃不慣陰城食物，所有的生活起居都從老家采購?！?p> “那這點軍餉真不夠塞牙縫。”田老頭說。
“田老頭，聽說你對野林知之甚多，說來聽聽。”
“夫人聽過東西而已，總不至于吃垮首領(lǐng)吧。”一個新兵吸著剛流出口水，“你們見過夫人不曾？聽一些老兵說，首領(lǐng)的婆娘又白又嫩，那真是可口極了。”
“野林何地？”田老頭問，兵蛋子皆是一臉錯愕，不知為何有此一問?！巴饷娴氖澄锵胍\送進來，并保證人能吞下口，吃了不會生病或死翹翹，那得犧牲多少人力物力？”
“太美的女人真是禍害啊?！币粋€士兵感慨，“誰教首領(lǐng)是個男人呢。不是這個女人，也會有其他女人當(dāng)他的夫人，指不定還是丑八怪呢，哈哈哈哈哈?！敝棺〈笮?，旋即指著剛剛垂涎美色的士兵說，“那時，你連個念想都沒有機會。”
“你不想?。俊?p> “背地里議論首領(lǐng)，都不想要舌頭。”隊長冷冷一說，立即將氣氛霜封?！笆最I(lǐng)夫人可不是你們打發(fā)時間的姑娘?！?p> 子金及時安撫道，“隊長，大伙就是圖個樂，沒什么壞心眼，要不然這天氣都能把隔肚皮的屎尿腌腐了?！彪S即訓(xùn)斥新兵蛋子，“瞧瞧你們自己，哪有暗夜鋼軍的模樣，活脫脫就是色鬼。想姑娘就說姑娘，別扯夫人，你們扯上天了，能到夫人身上去嗎？”
“就你能?！笔勘鴤儺惪谕?。
“就等你爬呢?！币粋€士兵雙手在前，空手抓握，聲情并茂。
“就是，人家就等你呢?！绷硪粋€士兵發(fā)出女人的聲音。
“我還是喜歡爬普通姑娘，看得見摸得著，實在?！弊咏鹦α似饋?，真像個白癡的孩子?！瓣犻L呢，說說，好讓我們這些俗人見識見識，好長個眼界，以后也可以在其他士兵面前吹牛，好歹我們的隊長是貴族?！?p> 聞言，隊長一本正經(jīng)的臉上隱隱約約晃動著竊喜，正聲道：“不都是女人?！?p> “哪能一樣啊?！弊咏鹑铝艘黄?，“隊長乃是貴族子弟，自然身邊的女人也與眾不同，縱然是普通女人，被隊長一爬，身價那肯定是爬上好幾個山頭，還能是我們這等新兵蛋子能親近的。”
鷹眼始終警惕，田老頭就像一個老媽子，帶著一隊孩子巡邏?！爸挥欣夏腥瞬艜门撕团耸遣灰粯拥摹！?p> “那些姑娘都是一張臉，有何不一樣？”隊長較真。
“你要是當(dāng)她們都是女人，自然不一樣?！碧锢项^說。
“隊長，什么時候也帶我們?nèi)ヒ娮R一下世面？”子金說，“如今暗夜鋼軍里，隊長還是一樣多，可是來自貴族的隊長，最年輕有為的只有隊長你一個啊。以后，我們這些新兵蛋子還指望隊長的殘羹剩飯呢?！?p> “跟著本隊長，吃什么殘羹剩飯。”隊長沉著臉，可嘴角早已掛在耳朵上，就像一個蕩漾的秋千。
“子金瞎說什么呢？”一個士兵開口糾正。“隊長可不是外面那種有點錢就自諭貴族的子弟，是來自實實在在跟隨首領(lǐng)出生入死的幾大貴族。今時今日的陰城，也是有一份屬于隊長的祖先。這份殊榮，哪個隊長可以比擬?！?p> “隊長年輕有為，憑實力獲得隊長之位。你們再議論隊長出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隊長欠缺實力。你們睜大眼睛瞧瞧，隊長的風(fēng)姿氣勢豈是普通人能比的嗎？往人群里一站，哪個狗眼瞎了看不到也能聞到?！弊咏鹛嵝训?，“要是以后有什么亂七八糟的議論傳到我耳朵了，信不信我切了你們的舌頭?！?p> “可以出發(fā)嗎，田老頭？”隊長笑得更細長了，肆無忌憚撕裂空氣?！拔夷棠桃部偸且缮褚晒淼模艘坏├狭硕歼@樣。”
笑聲肆虐，震碎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