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分歧（一）
回憶嘎然而止，只剩下呼吸聲。
“尸體在一里之外，越過前方那片茂密竹林，翻過山麓，一淺沼澤地旁就是?！弊咏鹆⒓凑?，據(jù)實以告?！笆w一共兩具。竹葉擋住了他們，雖然視線有些受阻，但我觀察了一會，發(fā)現(xiàn)他們完全沒有動過，四周也沒有任何掙扎的跡象。”
“嗯?！标犻L點點頭，提出新問題，“你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的正面？”
第三只眼睛只剩下一個花生粒大小的黑疙瘩，田老頭的臉色宛如要塌下的天穹，恐懼悄然爬上每一張稚氣的臉。
“沒有，隊長。”子金滿臉困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田老頭，隨即說出自己的見解，“但是活人不可能長時間坐在潮濕地上一動都不動，安靜得和雕像一樣。野林里，手腳只要不活動，就會變成石頭，無論是野人還是村民，都知道這個道理?！?p> “他們身旁可有東西？”隊長的臉溢滿了聰明。
子金又瞥了田老頭一眼，見他神色未變，如實回答：“有兩把鋤刀。喔！其中一個家伙還帶了一支長竹劍，橫在手邊?！?p> “還能想起他們的位置和姿勢嗎？”隊長甚是自信。
“當(dāng)然！”子金胸有成竹答道，“兩個人背倚著竹樹，并肩而坐在潮濕的腐葉上，像是冷死？”
新兵蛋子們開是竊竊私語，“誰會冷死在這??？”
第三只眼終于在竹葉下微微睜開?！斑@鬼天氣，冷死倒是最便宜的死法了?！碧锢项^縮了縮脖子，哼了一句小調(diào)，發(fā)出感慨，“還真有點懷念北方的大雪肆虐啊，迅猛決絕，不像野林的陰冷就和女人的絮叨一樣沒完沒了?！?p> 隊長異常篤定，“不可能！”五官聳立而起，面對每個人說，“絕對不可能如此簡單?！?p> 聞言，小兵們互看彼此，卻沉默不言。
“隊長看出什么了？”子金也是滿臉困惑，眼神卻瞟向經(jīng)驗老者，近乎乞求。
無法拒絕這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經(jīng)驗老者，愿聞其詳?！碧锢项^終于從牙縫間憋出了一句。
“當(dāng)然不可能！”隊長堅定無比，“此事，絕對不簡單?！?p> “怎么就不可能呢？又如何個不簡單法？”田老頭歪著頭，決定視而不見子金哭喪的臉?！瓣犻L貴人貴語，還是得說個所以然才好，否則如何讓大家舍命追隨?！?p> “絕對不是冷死的?！标犻L異常篤定。
“這天寒地凍，冷得老子骨頭都發(fā)脆，是不可能冷死的，難道還是熱死的不成？”田老頭反唇相譏。
全然不顧經(jīng)驗老者的嘲諷。“竹葉上的冰滴？”隊長垂眼看著子金手背的一道血口，“離我遠(yuǎn)點?！?p> “一不留心被該死的冰滴劃傷。小傷而已無礙?！弊咏馂t灑回答。“多謝隊長關(guān)心?！?p> 田老頭突然大笑，所有的人都望著他不知所以然，不一會兒，笑聲終于止住，才說：“子金，貴族的子弟可是在搖籃里長大的，而你們呢，可能是田埂和草垛上。”
“林中最怕有傷口了，趕緊包扎上藥。沼澤地毒氣彌漫，遲些這支手臂就作廢了。你們死了，誰來干活?！标犻L朝他懷里丟了一瓶藥，扭身轉(zhuǎn)頭面對鼓著腮幫的田老頭，漫不經(jīng)心問。“你真覺得他們是冷死或餓死的？”
“謝謝隊長！”子金撿起兩腿間的半個拳頭大小的瓶子，拔掉塞子，將粉末倒撒在傷口上。
“這鬼天氣啊，”田老頭抬眼眺望，林頂嚴(yán)嚴(yán)實實，目光無法穿透，旋即聳聳肩?！耙悄奶觳凰廊肆耍拐媸莻€新鮮事。子金，你說呢？”
他的腿腳麻木已久，這些人還在廢話連篇，破左耳只好站起來靠著竹子，以緩解全身血液的停滯。
“子金？”隊長問。
“我眼拙，沒看出什么異常。”子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經(jīng)驗老者?！盎蛘呤且叭恕?，也許是哪個野人部落遷居到了附近。先前我們不是還見過一個野孩子，指不定就是那個部落的?！?p> “胡說八道。”破左耳不同意，這林子，只有鬼才會喜歡。
“他們竟然對禁令視若無睹，若是再遇上直接剿殺即可?！标犻L說?！跋惹澳且胺N，或許就是敵人派來的探子。”
“這不太符合規(guī)矩吧？”子金驚呼，受到隊長眼神炙烤，立即垂首壓低聲音道，“如何處置野人好像是城衛(wèi)軍的職責(zé)？”
“這可是長屏，暗夜鋼軍的地盤，絕不容許野人隨意進(jìn)出，包括尸體。”隊長揚(yáng)起嘴角，“子金，你是怕野人的利爪吧?！闭f這話時，眼神卻望著田老頭，充滿了挑釁。
經(jīng)驗老者果然沉得住氣?！罢媸侨绱瞬藕?，但愿如你所言！否則就是我們失職了?！碧锢项^若有所思，緩緩道，“無盡竹海里，可盡是一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啊。巡邏道里，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要是大家都守誓言，自然不會遇見什么敵人?！?p> “多少人在覬覦長屏，那個臟東西興許就是野人派來的探子。真該一劍殺了他，寧錯殺絕不放過?！标犻L以為自己說服了經(jīng)驗老者，“田老頭，你向來以暗夜鋼軍榮譽(yù)為身家性命，本隊長深信你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具尸體，仁慈一時禍害無窮?！?p> “蠢貨，野人才不會沒事找事?！彼碘猓瑑傻姥凵裆湎蚱恋哪樀?。
子金努努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而那些士兵像極了安靜看戲的觀眾，深諳看戲的門道。
“二十年前的冬天，老子剛來到南方野林，也是這樣的天氣。雨從早到晚，沒完沒了下著，隨處都可以看到死人。穿再多的衣服，都抵擋不住南方潮濕侵入身體里的蝕骨之寒?！碧锢项^搓揉著臉，仰頭朝嘴里灌了一口酒?！岸嗌偃蓑榭s在被窩里，做著溫暖的美夢無聲無息地死去。更何況一些貧寒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屋漏偏逢連夜雨哪?！?p> “天道酬勤。”漂亮的臉蛋如冰雕刻，“這就是不求上進(jìn)，不肯努力的下場?！标犻L聲音如冰息覆蓋在每個新兵蛋子的面盤上，旋即凍住一切不自然的表情。
“所以無人不羨慕隊長?！弊咏痖_了口。“我連陰城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還談什么努力不努力?！?p> “現(xiàn)在也不晚，子金，你倒是趁此機(jī)會和隊長請教一下投胎之術(shù)，好為下輩子籌謀個好搖籃?！碧锢项^交代，“機(jī)會難得，切不可錯過。否則，你下輩子還就是個兵雛子的命?！?p> “那下輩子要擦亮眼，才能挑個好家庭出生?！标犻L出言安慰，并告訴子金，“其實這世界就兩種人，你這種和我這種。下次投胎，你別走錯門了。不過，我聽說窮人一生窮，生生窮；貴族一世貴，世世貴?！?p> 每一張臉上都留下剛剛被馬蹄踐踏過的破碎。
“老子只認(rèn)識這輩子，上半輩子爹娘生養(yǎng)，下半輩子自己賺得，哪來生生世世，姑娘們倒是喜歡聽?！敝挥薪?jīng)驗老者沒有理睬隊長的高見?！皠偛耪f到哪里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币粋€士兵提醒道。
“噢，屋漏偏逢連夜雨啊。陰雨一下就下好幾個月，天王老子像死了幾千個親娘似的，成天哀哭不停。來到南方之后，老子才明白什么叫寒冷。從前以為南方不是醉生夢死就是鶯歌燕舞，他娘的，該千刀萬剮的騙子。他最好祈禱別再遇見老子，若是再遇到老子，活該拿他舌頭下酒。誰知，來了野林才后悔不已啊。那個冷啊，火爐里的烈焰也無法燒去鉆入骨頭的濕氣，被褥是潮濕的，衣服是潮濕，地板是潮濕，就連女人都是潮濕的。到處彌漫著霉味，世界大概是泡在水里頭了吧。南方的冬天真冷啊，冷得想一死了之?！碧锢项^噼里啪啦一陣抱怨，隨即一臉恐怖，眼神茫然?！耙皇峭乳g長了根志氣骨，老子真想學(xué)娘們哭哭啼啼?！?p> “子金，上藥?！标犻L命令。
“無礙，這只是小傷口?！蓖蝗缙鋪淼年P(guān)心，令子金眼眶泛潮。
“若是發(fā)熱，本隊長立即要了你性命。”隊長補(bǔ)充。
“可田老頭，你都呆了二十年！不會是因為南方姑娘吧？”子金邊說邊掏出半個拳頭大小的藥瓶。
田老頭露出了陳舊的笑容，“老子慷慨?！?p> “難道要本隊長親自給你上藥不成？”
“不敢不敢，我自己來?！睂χ?xì)細(xì)的血痕整整倒了大半瓶子藥粉，等監(jiān)督上藥的隊長終于轉(zhuǎn)頭，子金的下巴才松懈，才敢繼續(xù)發(fā)出揶揄?！罢l不知道妓院就是老頭的家，他的口袋自然也洗得一干二凈。要是口袋里還有剩余，肯定是哪個姑娘日行一善，準(zhǔn)備放長線釣大魚?！鄙砗蟮氖勘急镏?，不敢哄然大笑。
“要不是騙子求著老子，老子才不來野林?！?p> “沒人攔你，不喜歡可以滾?！标犻L說?！耙傲謴膩聿粴g迎外來者，自古以來個個覬覦野林寶藏，賊心不死?！?p> “貴族真是毫無幽默感可言，還不如平民快活?！碧锢项^問。
漂亮的臉蛋沒有新的表情。
“老子經(jīng)歷過那樣的生不如死，見識過南方冬天的厲害，今日就跟你們這些新兵蛋子吐吐口水?！边^往撲面涌來，田老頭一臉痛楚，直揉太陽穴?！澳嵌尾豢暗挠洃泴嵲诹钊巳f念俱灰。寒冷在身體里鉆來鉆去。瞧瞧，這是老子自己忍不住扣出來的。”
“你這張嘴里吐出來的話，掐頭去尾，也就幾個字能信?！弊咏鹫f。
田老頭的手指在額前比劃著，對著大家一一介紹：“你看，額頭一個，手臂上各有一個，大腿也有兩個。比起其他人，這真的不算什么。和老子一起來南方的那個中年男人，是他自己蹦蹦跳跳，一路跳進(jìn)熱水里煮死的。他死的時候，臉上是掛著笑的?；蛟S只有滾燙的開水，才能熬熱躲在人骨頭里的寒冷吧！”
這話，他聽來，很是熟悉。
“為什么不多穿衣服！”隊長淡淡地問，“而且野林不缺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