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哀悼 （一）
聽見“破卓爾”三個字，他才愿意確定此人的身份。除了田老頭，沒有人會叫他“破卓爾”。然而，這體味，若不是難過淹沒了鼻子，他絕對一聞就可以確定。
整個野林都在顫栗，不知道哪里又將會頃刻崩塌，仿佛伶俜山只是一個易碎的破碗，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動靜。
霧氣繚繞，轟隆隆的巨響猶在耳畔，他的目光變得短促，呼吸越發(fā)凌亂，腦袋里更是裝滿了泥濘，無法思考。強忍著破體而出的痛苦，好像石洞那一頭的大火已經(jīng)將他吞沒，燒成黑炭，只剩下靈魂在奮力一搏。
“臭小子說話算數(shù)？”田老頭不信?！罢f謊的野人可成不了勇士?！?p> 腦袋快要與脖子分家了，他只好再動了兩下。當田老頭三個字鉆進雙耳時，猶如稀薄的陽光射進胸膛，打散了身體里如濃云的恐懼。起碼，田老頭不會真掰斷他的脖子。
然而，田老頭又拖著他前行了一段路。
“好了，應該可以了。你現(xiàn)在乖乖待在這里，老子去打掃一下痕跡。”田老頭把他放在小山丘的樹下，抓住他的雙肩，瞪著他的雙眼，嚴肅交待。“臭小子別大聲喊叫，要是害死老子，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p> 他還來不及回答，天拉頭摸著發(fā)疼的肩膀，低聲咒罵，“真狠的爪子哪。臭小子，你的指甲和刀子一樣鋒利?！卑狄逛撥姷目咨闲绿矶鄺l深深的抓痕，仿若與猛獸惡戰(zhàn)了一場。
“我不知道是你！以為是什么猛獸或獵人......”他低下了頭，隨即意識到自己完全是正當防衛(wèi)，便將下巴直聳?！笆悄阆认铝怂朗帧！?p> “猛獸會抓你跑啊，還不一早就把你撕成兩半，就地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頭?！碧锢项^壓低聲音繼續(xù)罵著，“要不是看在你把老子拖出長屏，這會兒，老子早把你的小腦袋當蛇頭一樣扯斷。哎呦，疼死老子了?！?p> “誰扯斷誰的脖子不一定，決斗后才知道。”他說。
“決斗？你還真健忘樂觀。臭小子，你的指甲是不是從來沒有修剪？簡直就是一鐵耙子。”
“你的手是不是從來都不洗？”他反唇相譏?！氨热耸哼€臭?！?p> “不懂別瞎說！這是老繭，是成為男人之前的磨礪，是成為勇士之后的戰(zhàn)績?！碧锢项^向他清晰地展示了歲月賦予經(jīng)驗老者的榮耀。
“臟就是臟。”他翻了白眼，別過頭去?！鞍谞敔旊p手上的凹凸比你更多，豈不是比你厲害?！?p> “很有可能?！碧锢项^認真地點了點頭。“可是他眼光實在不咋地，要不怎么會撿了個你？”
剛才的夢境如潮水撲來?！鞍谞敔斶B田鼠都抓不到?！彼淖彀途锲鹑珏氵h處的小山丘。
田老頭倏然一把抓過他的手，瞧了一看，然而朝一旁甩去，自言自語道：“老子居然愚蠢到問一個野孩子有沒有修剪指甲?！本o接著，他又撿起了落在破左耳腿上的手掌，仔細端詳起來，滿臉吃驚說，“你的指甲是從小就這樣嗎？”
“不可以！”他急忙縮回手掌，偷看幾眼自己的指甲，疑惑不解道，“指甲還能變來變?nèi)?？”其他野人見到他的手指頭，也曾露出同樣的眼神。
“天啊，你真是個野孩子。”田老頭有些驚訝?！笆前?，也只有野孩子，才有如此鋒利如虎爪如鋼鐵鑄就的指甲，否則如何在充斥著死亡的野林里活下來呢？”說著，田老頭似乎忘記了肩膀上的疼痛。
“我就是野人?！彼玖似饋恚犔锢项^的感慨，有一道說不出原因的怒火正急攻心。
“不，你不是野人?！碧锢项^搖頭否定?！耙叭瞬粫f人話，野人不會活著走出竹海，暗夜鋼軍都不能僥幸免死?！?p> “你才不是野人?！彼麎褐浦瓪猓瑯O其厭惡這種懷疑的目光。“你也沒死?！?p> “老子九死一生才撿回半條命，你呢？全身上下毛都沒掉一根?！碧锢项^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如火燒著他的臉。“臭小子，你的手指頭是不是特別厲害？”
頭一扭，他逃過了燒人的鷹眼。
“咿，其他野人好像沒你厲害哦？”田老頭疑惑求解，“老子也算是見識過不少野人的，來，讓老子再看一眼?！?p> “那是當然。我是野人王，這是我的野人之怒。我抓傷過大黑虎和惡狼，我的手指可厲害了。白爺爺說我一點都不輸給野林的其他猛獸......”他驕傲地抬著下巴，然而驟然點燃的興奮眼神被難過淹沒，眼淚立即潮涌而出?！翱墒鞘礇]了，我的家沒了，白爺爺映在墻壁上的影子也沒有了?！编ㄆ怀陕?，淚水汩汩而出，在烏漆麻黑的臉上淌出兩條清澈的淚徑。他渾身顫抖，瘦弱嬌小的身軀蜷縮成一團，把頭深深埋進膝蓋間。
“哭什么哭，不許哭！你是個男人，堂堂一個爺們，又不是娘們，把眼淚吞回去?！碧锢项^厲聲呵斥，“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流血也不能流淚。勇士就算流血也得站著，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才能倒下。”
“我是野孩子，不是男人！”他應答。
“野孩子是人，也是男人，不久以后，你就會長成男人！”
“不是，我是野人，我管不住我的眼淚?！?p> “再掉一滴眼淚，老子就抽死你?！?p> “這是我的眼淚，又不是你的。你憑什么管？”
“老子...你...你是老子兒子?！?p> “你才是我兒子，是我救了你。”白爺爺之所以是他爺爺，是因為白爺爺救了他。
一陣爆笑，“哈哈哈哈哈”田老頭雙手扶著腰，好不容易才有所收斂，眼神如火把，用下巴比劃著野人的全身，最后在腹部下方停住?！罢O，你腿間的第三根骨頭用過嗎？估計連毛都沒全黑吧。就算老子肯喊你爹爹，你也要活人肯信啊。瞧瞧，就你這身量，別說生出老子，就是讓女人下個蛋都是異想天開。”
不由一陣心虛，他的確沒有用過，“那是撒尿的，你騙不了野人啊！”
“天啊，白爺爺那老家伙沒告訴你嗎？”
“我知道?！彼_定，“不要以為你是經(jīng)驗老者就能隨隨便便誆騙我?！?p> “要不然，你以為這根軟塌塌的東西長來做什么？”田老頭望著他，眼底笑意溢出眼眶，堆砌在顴骨的皺褶里?！叭糁皇侨瞿蛑?，野人為何視男根為部落的圖騰并視大根為圣物呢？”
“胡說八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部落?！彼俣刃奶?，畢竟伶俜山外還有狼頭山，或許那里的野人真是如此。
他的無知逃不過第三只眼睛，盡管野人知道那只是個凹跡而已。“你知道你從哪來的嗎？”田老頭露出屬于經(jīng)驗老者特有的神情，不容他人質疑?！跋氩幌胫?，求老子，老子就告訴你啊。”
“我不想知道?！彼麑㈩^一扭，賭氣道，“你自己留著?！?p> “老子偏偏就喜歡告訴你?！碧锢项^跑到野人面前，對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這根東西啊，會和野人一起長大，等毛黑和頭發(fā)一樣時，碰見女人啊，就能用上了?！?p> “胡說八道，”他對自己的東西心知肚明，除了撒尿完全不能打到人?！斑@么短，根本不能做武器，撿根廢柴都比它順手。”
第三只眼睛皺了起來，“噓，”田老頭對著他發(fā)出一長聲，“你這么說，它聽見了會傷心的?！?p> “我不是傻子。”他噴著鼻息，“它沒有耳朵。”
“你有啊?！碧锢项^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眼神充滿了濃濃的真摯。
他有些心虛，立即用手護住左耳。
“你和它共有一個身體，所以啊，你強它就強，你弱它就弱，你要是脾氣古怪它的脾氣也古怪。”隨即，田老頭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女人最喜歡強者的它了。女人要是喜歡上它啊，你就能和女人有自己的孩子。然后，女人的肚子會慢慢長成這么大個。”雙臂環(huán)起，比劃出一大圈，“你啊就是裝在女人的肚子里十個月左右，等到了憋不住的時候，就像撒尿拉屎一樣從女人的這里爬出來了?！?p> 他一臉不信，隨即低頭看著腹下，“你騙人，女人比男人還瘦，我不可能住在她們的肚子里，她們不可能生下我?！?p> 在第三只眼睛自信地注視下，破左耳不得不豎起耳朵。
“女人的這里啊，喏，就是這里和我們是不一樣的。”田老指出大概位置，“她們這里是天下男人來到世間唯一的一扇門，人族喚其為生門，同時也是男人們一生必須通過無數(shù)次的螽斯之門。一群臭男人的男根只有通過這里，才能將后代子孫送到生門，否則男人是要斷子絕孫的?！?p> 他聽得一頭霧水，“進進出出都是同一個地方，為何要叫不一樣名字，你們?nèi)俗寰褪浅燥枦]事?lián)沃??！焙螞r，他不認為他見過的那些女人有這樣的厲害本事?！稗r(nóng)田里的女人只會啊啊啊地叫，哇哇哇地哭，她們的腿連跑都沒力氣，怎么可能有你說的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