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過橋
地上的草大概都成草鬼草妖,同心協(xié)力織成一張漁網,爭先恐后抓住他的腳后跟。仿佛是一只落網小魚,破左耳只覺渾身無力,雙腿越來越沉重,重得幾乎要提不起。
山林逐漸矮小渺遠,陌生景致緩緩映入眼簾,腳步漸緩。
風催狼頭,聲聲急切,伶俜山向后奔跑逃命,絕不回頭。
山色遠佇,和武郊外一片草地鋪在腳下。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踏入人族的地界,草還是草土還是土,然而心中異樣,難以言表。
身旁最近處陌上站著一排參差不齊的稻草人,躲在蟒樹后,披裹著如枯葉的濁衣。一見陌生人靠近,立即命風吹起濁衣,發(fā)出嘩啦啦的警告。
“別哭喪著一張臉,好像死了爹娘似的?!碧锢项^扭著脖子,回頭看了他一眼?!澳昙o輕輕,看起來和一塊腌菜干似的,瞧瞧老子,一夜能決斗到天明?!?p> 四周翻滾著陰冷,宛若野林已經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吧蕉寂芰?,爺爺死了?!辈恢獮楹?,倏然他的心情和濃霧一般頹廢,越走越濃郁。
“還沒有找到尸體,不算?!碧锢项^揮手否定。
倏然之間,放眼都是灰色,越來越濃郁的灰色,不知是光無力還是黑暗廢柴?“母狗死了?!彼皖^看著腳面上的霜氣,有氣無力浮在鞋頭上,竟然也是灰色。
鼻翼上的毛孔如同干涸的泥土,每個都爭先恐后撐大嘴巴?!坝植皇悄沭B(yǎng)的?!苯涷灷险卟簧瞄L安慰人。“它沒喝你的奶,你也沒奶喂它,正好互不相欠。”
左鞋頭往地里砸入,野人停住腳步,發(fā)現(xiàn)經驗老者的背脊泛著冷颼颼的光,宛若是灰色的巖脊往前戳?!瓣犻L死了,他的爹會傷心。”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背脊上飄起的幾根灰白色的發(fā)絲。
“管他,又不是老子生的。”田老頭回頭看他,蹙眉片刻,舒展后告訴他?!鞍装l(fā)人送黑發(fā)人,傷心難過是自然的。可那小子也算是死得其所,畢竟小小年紀就扛起了一個家族的興衰。這些年,陰城的貴族表面上和顏悅色,實際暗下里卻是波詭云譎,殺機重重。隊長也就是這樣被拱出來的倒霉孩子,畢竟誰家的孩子誰疼。他爹若不是沒有辦法,豈會割了心頭肉往狼嘴里送?!?p> “他是好人?”破左耳疑惑了。
田老頭收起急躁,目光深沉,真如慈父。“他只是個涉世未生的貴族子弟,趕鴨子上架有心無力。肩上那擔子太沉重,就算是他父親也扛不起,何況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呢?”
“他一直和你作對。”
“老子是出頭鳥,隊長若是壓不住經驗老者,如何樹立權威?”
“你沒當他是隊長?!边@件事每個士兵都看得清楚,不僅是野人而已。“如果你服他,不會把他送給竹鬼?!?p> 哈哈哈哈,一陣仰頭狂笑。
“臭小子,你太抬舉老子了。老子沒那個能耐,隊長是為了他的家族榮譽深入竹海?!碧锢项^話鋒一轉,指著前方的一片隱約。“前方就是皮革店,興許我們能落腳,只是那店主不是個善類......你要是不肯合作,乖乖當個聽話的兒子,老子真是命不久矣啊?!?p> 好碩大的一片陰影,濃霧越來越急躁,風困入其中,無法逃竄?!澳氵B鬼都不怕?!彼麑嵲谙氩怀?,經驗老者竟然也有發(fā)怵的時候。
“人哪,大部分時候比鬼還可怕?!?p> 仿佛有竹鬼趴在背上,背脊抽著冷顫?!澳蔷筒蝗ァ!彼⒓淳芙^,腳跟后移。
“必須送上門啊?!碧锢项^的五官糾結在一起。
前方躺著一座木橋,搖晃著身軀跨過激流。橋跟前,他停下來,左手抓住田老頭的胳膊,仰面等待解釋。
“臭小子,那里有我們需要的東西?!碧锢项^用肩膀抖開他的手。
“什么東西!”他反手攫住田老頭的袖子。
鷹眼直鉆野人的眼睛?!澳阌謶岩衫献樱俊碧锢项^一腳已落在木橋上,放慢語速?!耙u你早賣掉,何必送到皮革店?中途轉這么一手,老子還能得個屁錢。臭小子,你知道皮革店老板叫什么?人送外號牛扒皮、扒皮鬼。就是你到了他手里,哪怕是白骨,他也要把骨皮扒拉下來??傃灾?,不管是人還是畜牲,只要落到他手里,都必須扒一層皮。你實在高估老子了,這方面,老子和野人一樣蠢。”
扒皮!霧氣化成猩紅血絲流游,昔日獵人對山上動物如何扒皮,至今歷歷在目?!拔覀兪裁炊疾恍枰?。”他立即后退,陰冷如荊棘鉆進骨頭里。膝蓋骨驟然發(fā)僵,猶如那些動物的腿骨卡在縫隙里,動彈不得。
經驗老者的面盤如迷霧下的遠山驟然堵在野人的鼻子前?!吧缴希覀兪腔夭蝗チ?。”田老頭的胡子已經長了出來,根根短促卻堅挺?!把巯?,到處都是搜山剿野的各路士兵?!鞭D頭指著炊煙方向告訴他?!拔ㄒ坏纳吩谌俗澹墒浅抢镄枰ㄐ凶C才能安生立命。”
狼頭山在迷霧里晃著隱約的頭顱,時有時無,全憑霧浪的心情?!翱梢曰厣缴?。”他的胸膛有些干癟。
伸長脖子,田老頭頗為嚴肅地眺望早已模糊的伶俜山,吸著嘴角問:“山上有哪個野人部落可以收留你和老子?”脖子后伸,“哦,那個小野人阿敢?”
舊人舊事重現(xiàn)浮現(xiàn),“他不會?!彼а狼旋X回答。
“那你有什么相好的小女孩嗎?聰明勇敢還好看的那種。”
“沒有?!?p> “哦,那只能去折騰通行證了?!?p> 他的腦袋并不小,卻已裝不下人族的東西?!巴ㄐ凶C?那又是什么東西?”他撓著頭發(fā),頭皮上好像被蜜蜂當成窩了,腦殼里盡是嗡嗡嗡的叫聲。
“那是個能讓你在人族里自由行走的寶貝。只要有了這寶貝,老子就可以帶你去人族地界溜達了,然后才能到處打探,你的白爺爺究竟是死是活?若是死了,尸體在哪?我們也好尋回,替他老人家找個寶地安葬。否則,變成孤魂野鬼,忒可憐了?!?p> 自然先前那些活在胸膛里的話也是忽悠無知小孩的。然而此時,經驗老者的表情看起來十分誠懇可信。
“怎么偷?”他顫著腿跟上去,忍不住問,“牛扒皮是獵人?我見過獵人扒皮?!被貞浛偸茄芰艿?,猶如鼻尖前的濕潤?!坝行┇C物掉進陷阱里,破壞了皮毛的完整,獵人索性就當場扒皮烤著吃。”
田老頭的胳膊掛在野人脖子上,說:“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水,水落石出。”隨即,一巴掌蓋在野人后腦勺上,卻沒有用全力?!袄献哟騼鹤樱瑑鹤哟蚝淖?,耗子打墻,墻倒屋塌。”
如果不偷匕首,一切都不會變?!霸趺赐??”可除了這個方法,他暫時想不出其他。
“那寶貝都有名有姓,可偷不來。”田老頭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斑€得去找牛扒皮,這座大山興許能暫靠一時,反正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要不然單憑你和老子,就算夠塞城衛(wèi)軍的牙縫,還有暗夜鋼軍那張大嘴,何況還有看上你的白蘿卜和白蘿卜他哥。就你和老子這點肉,哪夠分啊?!?p> 皺起眉頭,他略有所思,旋即脫口而出,“獵人沒這么厲害。”目光卻望著人族地界,心生畏懼。
“獵人?”田老頭仿佛聽見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表情甚是復雜,在臉上擠了半天,最后卻輕聲告訴野人。“呵呵,獵人扒下的皮倒是都賣給他,你說他是誰?!?p> “獵人王?!蓖鲁鲞@個詞,他渾身冷顫?!拔疫€是不去了?!?p> “哎呦呦,野人王怕獵人王?!碧锢项^的表情夸張似小丑?!坝植话悄愕钠?。聞風喪膽比不戰(zhàn)而敗更懦弱。再說了,你是誰?野人王,曾經以一敵百,區(qū)區(qū)一個牛扒皮,怎么會放在眼里。”
伶俜山最兇殘的野獸都怕獵人?!拔覜]有以一敵百?!彼拖骂^。
“臭小子,你是不知道自己厲害啊,換成別人,早被鋤頭砸成肉泥了。人族有啥好怕,你一出手,他們怕你才是?!?p> 聞言,他立即收起雙手,蜷縮在背后。
“野人的手和人手一樣,又不是奇形怪狀見不得人,拿出來?!碧锢项^喝道。“不是還有老子你爹嘛?”
“你有辦法?”他瞪大眼睛。
“廢話。”田老頭朝他丟一個大白眼?!耙膊幌胂肜献邮钦l?老子可是暗夜鋼軍的經驗老者,哪個兵雛不知道。”
此時腳下的草,偷偷柔軟起來?!罢f。”他看見田老頭的眼睛里長出了點光?!澳阋钦f好好真話,隊長就不會死?!?p> “臭小子,你聽見老子勸得口干舌燥。”
他冷哼一聲,“你故意的?!彪S即攫住鷹眼,兩道視線掐住經驗老者的鼻梁骨?!澳銊恿送嵝摹!毕掳吞?,盯住上方目光的掃射?!澳阋钦嫘南刖人?,他就不會死?!?p> 田老頭一臉不可置信,立即換臉悅色道,“想不到老子在你心中的形象這么無所不能哪?!彪S即按著他的肩膀,“可惜咯,不是老子不救。咿,或許是你不想救?!?p> “胡說八道。”他罵道,“他不是我隊長?!?p> “老子和他沒仇,喜歡他的姑娘也不會看上老子這副窮酸相。何況老子有自知之明,貴族的女人老子養(yǎng)不起,最后都是她們養(yǎng)老子?!?p> “我和他更沒仇。”
“對啊,老子和他沒仇,臭小子和他沒仇,是他自己和竹海有仇。竹鬼你也見過啦,或許傳說是真的,因此暗夜鋼軍的誓言得到了應驗。”
他歪著頭,“哪里不對?”
“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臭小子,你這是被哪條蛇給咬了?”田老頭邊說邊上木橋。
他確定哪里不對?!胺凑阋欢ㄊ莿恿送嵝摹!彪p腮鼓起,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半y道你早就知道他必死無疑!”
一巴掌蓋了下來,幸好他及時閃開?!袄献酉嗝蔡锰茫睦镩L歪了?!碧锢项^抓住他的一把頭發(fā),“你老說老子動了歪心思,有何證據?誰教你這些娘們的多疑?”隨即松開,一臉嫌棄,“你這是頭發(fā)上生土,還是土里長出頭發(fā)?”
“這里。”他戳中自己的腦袋?!鞍谞敔斦f過要相信自己的腦袋。”
“看來老野人沒少胡說八道,他當真是老野人?”
田老頭拽著他的胳膊催促,“你不餓,你的肚子也不餓嗎?”一邊摸著自己的肚子,直抒感慨,“這要是沒有半頭牛,也不填飽啊?!?p> 止步不前,雙腳正好將一株茂密的野草全部踩在泥土里?!叭f一白爺爺死了呢?”他突然想起。
“萬一活著呢?”
這是個沒完沒了的游戲,經驗老者尤其擅長。什么話到了經驗老者的嘴里,連骨頭都不剩。
“要去哪里找?”人話游戲,他有自知之明,絕對無法占到便宜,何況還是田老頭還是條老泥鰍。
霧氣越來越濃厚,裹住了皮革店,像是鑄起了一座天然牢獄。
“如果他還活著,一般這種情況下抓的人,都會關押在樹牢?!碧锢项^蹲身,木橋立即嘎吱嘎吱叫喚,摸了一手泥濘后站了起來,將腳前的碎石直往激流里踢。碎石來不及發(fā)出聲音,就被激流吞沒。“你想白爺爺死?要不然,為何老琢磨他死了沒呢。白爺爺又不是城主,沒有椅子留給你?!?p> 腳下滿是顫栗,這根本不像橋,更像是薄薄的一層冰?!拔也挪幌『币巫?。”他重重地碾踩了一腳,木橋立即一陣哆嗦。
“那是因為白爺爺沒有。等你做了人,就知道那把椅子的好處,那可是好東西啊,代表著一城之主的寶座。臭小子,聽著,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可得聽老子的話,除非你不管你白爺爺死活?!?p> “我想他活?!?p> “那你就得想著他活著。”
“如果死了呢?”
“那也活著?!?p> “死人不能活著。”他又不是廢柴,這個道理他懂。
“只要你覺得他活著,是死是活都是活?!碧锢项^的嘴里含著風,聲音模糊得很?!澳阋钦J定他死了。從今往后,這個世界就沒這個野人了。要是連你也不記得了他,那他就真真地死了,死得干干凈凈,無聲無息?!?p> 這一番話,在腦海里轉了好圈,他依然聽不懂。
激流翻滾,不停沖刷著橋面,橫木已殘破不堪,隨時都會坍塌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