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心怯
高草包庇,分不清激流從何而來,但氣勢甚是囂張。
片刻而已,樹枝、草垛、尸骸沖過橋底,就像逃難似的。有一只兔子被激流送上橋面,驚慌失措中還來不及落地,又被激流驅逐向前。激流渾濁一片,必是一路掠奪而過,能卷就卷,令人無法判斷深淺。
跺了幾腳試橋?!斑@老木橋真是倔強,和臭小子脾氣一樣?!碧锢项^直搖頭,“可惜啊,又如何呢?還不是經不起水泡,最后必然淪為一堆腐爛。然后,隨隨便便一個水浪就可以將老木橋打個支離破碎,那時真是死無全尸啊。野人有手有腳還有腦子,可絕不能這樣啊,要懂得該堅持的時候堅持,該變通的時候變通??上Э?,老木橋是老木橋,不像臭小子聰明,會懂得避開強敵,特別是一些沒長腦子又瘋狂的惡敵?!?p> 始終低著頭,他想不起究竟什么時候遇到過田老頭口中的惡敵。更為奇怪的是,田老頭居然知道,而他卻不記得。不過,老頭這番話,他倒是有幾分明白的,畢竟他是伶俜山上長大的。
激流直沖向前,老木橋繼續(xù)嘎吱嘎吱,腐爛的斷木在激流中呻吟不已。
一前一后從木橋上走過,田老頭主動和他道出計劃,羅哩叭嗦好一陣子。大致意思是要繼續(xù)躲藏,當長命百歲的烏龜。委身皮革店,等待時機,設法取得通行憑證,進入和武城走官道直取陰城,找到子金奪回匕首,好去往樹牢救出白爺爺,總之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尸體。
鳥窩他倒是見過不少,樹屋也有,狼頭山深處就有一些野人不住石洞住樹上?!罢娴脑跇淅??”他問。
經驗老者的背影倒是依舊,只是少了殺氣?!芭?,你白爺爺活著就應該關在那,要不然還能關在哪里?”田老頭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驚叫,“你不會以為博赫努一會將一個老野人奉至上賓,隨便進出他的窩,還管吃喝拉撒吧?”
摸著自己的臉,他有些懷疑?!拔覜]說?!?p> “哦,那你還不是廢柴。”田老頭剛一落腳,老木橋就慘叫一聲。“幸好有臭小子!”小腿子從腐爛處垂落,踉蹌中,經驗老者全身骨頭都靠在他身上。
突如其來的一靠,田老頭將整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咔嚓一聲響,腳后跟扎入木碎中,他隨即倒了下去。老木橋不堪重負,兩人掉進溪水里,吃了好幾口。溪水透骨寒,他們掙扎了幾下,索性游到對岸,站起身來,援著一塊長石上了岸。剛起來,那水就朝地直潑,牙齒在嘴里橫沖直撞,冷得他們直哆嗦。
彎腰駝背脖子,藏在胸膛前?!俺粜∽?,真是不禁夸啊?!碧锢项^晃著下巴抱怨,聲如碎片。
“那是老木橋不中用?!彼嶂X袋倒掉耳朵里的水?!皬U柴?!彪S即踢了一腳橋墩。
倏然有細碎的嘎吱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緊接著望見那老木橋抽身跳進溪水里,激起大浪直沖向上,隨即回撲,朝他們的腦袋澆了下來。
“老木橋一定是聽見臭小子罵它廢柴,絕望了。”田老頭彎腰拔出靴子,嘩嘩倒水。
他一邊倒水,一邊琢磨??傆X得有什么不對勁,從什么時候起,白爺爺還活著成了一件真事?“你才是廢柴。”他放棄了心中疑惑,不想理睬這些不重要的事情。就當白爺爺真的被關押在樹牢中吧。
沒了盔甲、佩劍,經驗老者的背影就和普通老人沒什么兩樣,只是他才36歲,算不上多老。
“要是不找到火烤身子,那真的剩下廢柴咯?!?p> “山上有溫泉?!彼钢接?,“我能生火?!?p> 經驗老者用食指壓著鼻孔射出污水兩道,破左耳連忙躲開。
“博赫努一不可能讓竹海里發(fā)生的事情泄露半點風聲。若是由此造成南方野林的慌亂,無疑于瘟疫。他不敢,越是位高權重之人越是輸不起。”田老頭告訴他。“臭小子,都記住了?”隨即抹去臉上水漬。
越過田老頭,他徑直往前,依舊沉默不語,不管身后的鷹眼。
“只要老子被抓,不用嚴刑拷打,立馬交代:破左耳就是從竹海走出來的野人,且毫發(fā)無傷,白爺爺就是他的共犯。他曾經吃過村里的人,吃了很多很多,有男女有老少,還有雞鴨鵝?!碧锢项^嚷了起來。
他終于回頭怒吼:“我沒有!”
“老子知道啊,可是人族呢,博赫努一呢?!碧锢项^搖頭道,“他們就差一個野人吃人的故事呢?!?p> “我不認識他們。”
“白爺爺若還活著,一定在他們手里,要是真的被關押在樹牢,慘咯。那個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連惡鬼都不愿意在那游蕩,慘咯,真慘啊?!碧锢项^遙望伶俜山,搖頭直嘆,“可惜了,白爺爺屁股下沒有那椅子可奪,也沒人在乎他死活啦?!?p> 胸膛下刺疼四處亂竄,煩死人?!澳阏f。”他咬牙切齒吐出?!拔衣牎!?p> 長滿繭子的手掌立即摸上他的頭,“乖?!碧锢项^齜牙咧嘴而笑,“孺子可教也?!?p> 一路上,零零碎碎也聽了不少關于暗夜鋼軍、防衛(wèi)軍、城衛(wèi)軍、家軍的區(qū)別。他說不上一清二楚,但也明白個大致?!安痪褪菐讚懿灰粯拥膭萘彩懿┖张唤y(tǒng)領。還以為人族有多與眾不同,野林的動物也是如此爭奪地盤?!?p> 腦袋被風吹得發(fā)虛,猶如破敗的竹簍子,什么話都留不住。后來的一切,他更是聽得迷迷糊糊,唯一可以確定一件事情:博赫努一是個厲害的人物,像虎王君臨眾獸般孤零。
在距離某個村落不遠處,田老頭停下了腳步,指著那一排規(guī)矩的房子?!扒埔娏藛??這就是皮革店?!狈路鸨粷忪F遮蓋了光澤的金石,堆砌起來一間間大小一致的籠子并列站立。
盯著天穹,野人發(fā)現(xiàn)人族的天并沒有不一樣?!安痪褪莻€村落?!彼灰詾槿弧!斑€是住石洞自由自在。”一看規(guī)矩的房子,他的頭就疼。
經驗老者這回沒有堅持說道,只是淡淡地言語,“等你親眼所見,就會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扒皮。老子現(xiàn)在就是把嘴皮子說破,你也不會信半個字。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天地循環(huán)之道。生活所迫并不是最殘酷的,獵人只是獵人,他們扒皮是為能活下去,和臭小子抓老鼠、兔子果腹沒有區(qū)別?!?p> 濃霧朝遠山倒退,炊煙霸占了天空,野人有一種即將要踏入另一個世界的錯覺?!捌じ锏??!彼?,露水灌滿了他的雙腿,沉甸甸的,每一步都變得吃力。
“店”這個字眼對野人而言絕對是個新鮮的詞。“人族真麻煩,家就是家,叫什么店!”他朝炊煙射出兩道鼻氣。
煙囪冒出了新煙,推著擠著老煙往上爬,扭來彎去,誰也不讓誰,一會兒就打成一片,然后開始消散。炊煙肥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變得異常單薄,無限膨脹,最后只剩下透明。
前方建筑越來越清晰。“只要是活物,進了這地,就必須留下一層皮?!碧锢项^告訴他?!皠偛爬献诱f的,你到底記住了沒!”鷹眼掃射。
他瞪大眼睛瞅著第三只眼睛。
鷹眼蜷縮成灰色豆子,一直在顫抖?!叭似げ恢靛X?!碧锢项^瞅了他一眼。
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的心,終于滾了回去。他舔了舔在人中上還未墜落的汗滴子,竟無溪水的清甜,滿是腐味腥臭。
“皮革才有大市場。”田老頭略有遲疑,隨即補充,“畢竟喜歡野人皮的貴族不多?!比缓笾钢约荷砩系钠じ镎f,“這才是人人都要穿的皮?!?p> 他恍然大悟?!捌じ锊痪褪谦F皮,野人都穿獸皮?!痹瓉磉@是專門做獸皮的地方?!叭俗逭媸锹闊?,房子就房子,幾間擠在一起又取名“店”?!彼嗣X袋,自言自語道,“這種事情不用記?!?p> 黃土屋的一面旗子正望著他們?!澳强刹皇菐组g?!碧锢项^搖頭。
旗身任憑群風擺弄,他深深一呼吸,一陣血腥味隨風撲鼻,伶俜山的決斗場從沒這么濃郁過。
蒼蠅落在耳廓上,嗡嗡叫個不停?!捌じ锏??”想起山谷里的溫泉,他開始后悔。
“看見了沒,就是好多黃土屋那?!碧锢项^興奮地指著那些房子,仿佛是要回家了似的?!盎鹗钦业搅?,酒也終于有著落啦?!?p> 除了黃土屋子,還有更冰冷的石頭房。他的胸膛隨即鼓了起來,熊熊之火從腹部燒了上來。
濃霧將他們裹在其間,冷氣從骨子里直往皮膚外鉆。
“我們要去那當苦力咯,像畜牲一樣被呼來喚去,拼力氣只為了獲得一席而眠三餐果腹?!碧锢项^卻如要去參加決斗一樣興奮,繼而噼里啪啦告訴他?!艾F(xiàn)在也顧不上那皮革店里還有個性情殘暴的肥老板。大家暗下都叫他扒皮鬼,你要是不喜歡,也可以叫他牛扒皮。至于真名是什么,無人知道。聽暗夜鋼軍隊伍里的其他士兵說過,牛扒皮最喜歡吃像你模樣大小的野人肉?!碧锢项^用手比劃著他的體型?!昂孟駝倓偤?。但凡是新奇活物,無論大小,只要讓他看見都必須想方設法弄到手,扒下一層皮留作紀念,絕不錯過。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扒過野孩子的......”
“我......我不要,我不要被牛扒皮扒開?!彼泵Ρё《瞧?,抬起頭看見田老頭眼底的戲虐,旋即明白,暗罵老狐貍?!胺判?,有老子在,你怕什么!你可是有爹的孩子。在他扒開前,老子先烤了他,讓他做不成牛扒皮?!?p> 他的臉上寫滿了不信。
“何況他只是一堆肥肉,野人的皮他扒不了。”田老頭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但是他有很多很多奴隸,什么都不會,只會扒皮?!?p> 癟嘴而望,破左耳心中委屈,可就是琢磨不明白,他只是想進竹海找回白爺爺?shù)男〉蹲佣?。究竟為什么會惹出這么多事?一件接一件,沒完沒了。石洞毀了,山谷燒光,城衛(wèi)軍要抓他,現(xiàn)在還要冒險送上門。所有的獸皮都是從動物身上扒下來的,這點他清楚。模糊的記憶里他也剝過各種動物的皮毛,但白爺爺總是連罵帶打,嫌棄他笨手笨腳。幸好他身上沒有柔軟溫暖的毛發(fā),否則......腳步越來越沉重,像左腳拖著伶俜山,右腳拖著狼頭山。
“臭小子,只要你乖乖做個聽話的兒子,”田老頭用指頭指著自己說,“你爹,就是老子我,會保護你的。”
“你不是!”他脫口而出,新稱呼令他不舒服。他可不需要當誰的兒子,一個白爺爺已經夠他心煩。
“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兒子,我就是你爹?!碧锢项^的態(tài)度十分強硬?!耙蝗唬趺囱谌硕浚俗宓难劬刹皇巧缴系男∈^?!?p> 寒氣攻心,先前的合作早已被溪水沖走,眉頭打結,他怒道:“為什么一定要是父子?我不是你兒子,你不是我爹。我叫破左耳,你叫田杰。”毫不猶豫拒絕,沒有理由。他可不需要什么爹,爹是什么東西?以前沒有,現(xiàn)在不需要,將來也用不著。“早知道你這么煩,就該丟在長屏?!?p> “老子很差嗎?”田老頭直戳著他的腦門,“老子都不嫌棄你,你有什么資格嫌棄老子?再說了老子哪里差,臭小子!”啪啪拍擊胸膛追問,唾沫在他臉上橫飛。
“反正就不是。”他站得更加挺拔。
田老頭往后退一步,注視著他的眼睛問:“你倒是說說,老子哪里不夠資格當你的父親了?”
“你不是我的父親。”
“現(xiàn)在起就是。”田老頭聳肩笑道?!爸駱抢锏呐艘娏四腥硕枷褚娭萘颂斓氐恼煞?,你為什么不能假裝我兒子?!?p> “不是就不是?!彼麍猿帧?p> “那你說說,你父親什么模樣?”
“我沒父親?!?p> “野貓野狗都有,野人也有?!?p> “我不需要。”
田老頭的眼神有些異樣,如石子飛落水中,激起層層漣漪淡逝,緩緩道來:“世間萬物皆有種,樹有樹種,草有草根,這一切野人都有。”經驗老者的眼神有些灼熱。
躲開燒目的第三只眼睛?!拔也恍枰?,我就是我,既不是誰的種,也不是誰的根?!逼谱蠖チ四托?,怒火騰得竄上來,踱步至田老頭面前,抓住領子,逐字說得響亮清晰。“我也不需要爹,更不需要假裝是誰的兒子?!?p>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頃刻之間整個胸膛被燒得一干二凈。他扭頭不去看田老頭,經驗老者的眼神宛若獵人剝皮的刀子。
吹胡子瞪眼睛,四個鼻孔皆呼呼噴射,誰也不愿意先妥協(xié),就像是一場決斗前的對峙。
“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模樣,就是有爹生沒爹養(yǎng)的結果?!碧锢项^的語氣漸軟,臉色緩和?!懊總€人都有父親,你也不例外。男孩必須有個父親,就像路的前方一盞燈,告訴你怎么做個男人,怎么做個勇士?!?p> 猛然轉身,仰面朝上,“我就是勇士,我就是野人王!”他咆哮道。
“你這個臭小子,冥頑不靈。”目露兇光,田老頭揚起臂膀在頭頂猶豫了一下,旋即落在腿邊,卻又舉起,以拳頭戳著他?!白屇沩斪?。假的怎么了,你知道假的,老子知道假的,他們......”田老頭倏然揪住他的耳朵,擰著訓斥?!芭0瞧げ恢?,皮革店里的人不知道,和武城里的人不知道,除你我之外,無人可知。假的怎么了,誰知道?”
“天穹知道,真神知道,野林知道。”他喊了起來,指天指地指野林?!巴林溃葜?,溪水知道?!?p> “你!”田老頭頓時氣結,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瞪著他,許久不發(fā)一言?!靶液媚悴皇抢献拥姆N,如果是,老子寧愿沒根?!?p> 怒火熊熊,“你本來就沒有?!彼摽诙?。
“臭小子!老子打爛你的屁股?!?p> “來?。 彼??!罢l不動手,誰是小狗?!?p> 四個眼珠子再度對峙,群風先下手為強,將兩個腦袋吹成了亂草叢,猶如稻草人般逼真。
沉默如霜包圍了他們,誰都不愿意率先打破尷尬。幾股風繼續(xù)撕咬,各懷心事的兩人,如燭火搖曳在荒蕪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