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語驚心 (二)
皮革店并不缺少馬。
“小公子為什么不騎馬,真正的馬?”他甚是困惑,放著真正的馬不騎,非得騎人。果然是父子,都是一樣的古怪,老的喜歡聽“活菩薩”,小的喜歡騎人。
“馬畢竟是畜生,無法和人心貼心。”樹子戳著胸膛?!叭?,這里是知冷知熱的。皮糙肉粗的畜生懂得屁,也不知道輕重,小公子這等嬌貴的身子怎么能騎它們?!?p> 那些騎馬的人,也沒把屁股磨爛,再說不是有馬鞍嗎?然而這話,他卻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或許是被樹子臉上的驕傲給壓制了。人族生活真是無趣,才會琢磨出自欺欺人的生活。“可我們畢竟不是馬,永遠也不可能變成馬。”他還在消化突如其來的新游戲。若不是田老頭告訴他;人族之所以值得守護,是因為除了這些人之外的人。
樹子瞪著他,認真的神情仿佛在想挖出他的眼珠子。“那做什么?”
“做人啊,做你自己啊?!彼患偎妓骰卮穑拔浵佔鑫浵?,兔子做兔子。”
“可現(xiàn)在,兔子裝在你的肚子里。”樹子冷笑一聲,“你剛來人族生活,肯定不習慣山下人間的好生活??删昧?,你就再也不愿意回到原來的生活里,繼續(xù)挨凍受餓。你的皮你的肉,越來越嬌嫩,它們是不愿意和你一起回去吃苦的?!?p> “不可能!我的皮我的肉都是我自己,憑什么不聽話?”他困惑了。
樹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拔覍幵副或T死,也不要忍受馬三隨時隨地的毒打。一天到晚,只有餿水味的稀粥果腹,日復一日的饑寒交迫。他娘的,皮開肉綻躺在潮濕的草堆上,就像鹽巴抹在傷口,刺疼難忍?!?p> “起碼不會突然死了?!彼肫鹉顷囎幼觥皷|西”,的確生不如死。
樹子顯然不贊同他的想法,“是人都得死,東西這輩子都如此,至少我能做個飽鬼。況且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好。”
“野林這么大,總會有地方的?!?p> “哈哈,你真是個鄉(xiāng)巴佬?!睒渥勇冻鲈S多顆牙齒,“野林再大,也不是給野人部落和窮人準備的?!?p> “還有荒極呢?”他知道那個地方比野林大多了?!疤齑蟮卮螅倳业揭惶幍?。”
樹子仿佛在聽一個笑話,漫不經(jīng)心問他,“然后呢?”。
他脫口而出,“成為勇士?!庇率渴且傲掷镒钪档镁磁宓囊叭恕C總€野人族的勇士總是受到全族男女老少及其他部落的尊敬?!爸挥袘?zhàn)死的勇士,沒見過餓死的。”
“你喝醉了。勇士?呵呵,我可不敢想?!睒渥右荒橌@恐,仿佛他說了驚天秘密,而后回魂,靠著椅背找個了舒服的姿勢,茫然勸道?!耙蝗肫じ锏辏荒_已經(jīng)踏入地獄,死是早晚的事情,誰都逃不了。我勸你啊,還是別癡心妄想。那無異于天上的星辰,你永遠看得見,卻怎么也夠不著?!?p> “我就是勇士?!逼谱蠖摽诙觥!坝率磕軓牡鬲z里殺出一條活路?!?p> “噓,小聲點?!睒渥訐渖锨拔孀×怂淖?,低聲訓道,“把他吵醒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想啦。還勇士,我看你就是個死心眼的傻子。難怪田老頭會帶著你,因為傻子好騙。”
“他不是那樣的人。”盡管田老頭的嘴很臭,但是并不會真害人,這是他做野人的直覺。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睒渥雍叩溃澳阋遣恍?,就等著瞧。指不定哪天,田老頭為了一壺酒,就能把你的小脖子給擰斷當下酒菜。”
他還想辯解,樹子卻從盆底翻出另一只兔腿,遞到他手心里?!斑M了皮革店就是賤奴,賤奴就是賤奴,這就是我們的命,就像這兔子就活該被我們吃。”
樹子驟然沉默,雙眼注視著被大切成塊的一盆燉肉,接著喃喃道:“我們就是兔子,沒區(qū)別。勇士,認命吧。你就是東西,是任他們宰殺的賤奴。他們怎么可能允許賤奴爬上桌共享美食,就算賤奴上桌也只能吃剩下的?!?p> “兔子不是人,東西卻是人?!逼谱蠖桃鈮旱鸵袅?,野人之怒在掌心里積聚。雙眼盯著樹子脖子上勒出的條條痕跡,只覺得喉頭一陣緊張,趕緊喝了一大口酒順了下去,仍然固執(zhí)己見道,“你也是人。我、你、小公子,皮革店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類,就像狗,不管公的、母的,都是狗,不會變成貓或老鼠。”
樹子的眼珠子越來越大,他才意識到自己有點激動。隨即,他把雙臂收回來,背在身后,雙眼目光落在鞋頭上剛淋下的肉汁上。汁漬從一?;ㄉ笮。貢為_,轉(zhuǎn)眼已胖成蠶豆。
“你是哪個野人部落的?”
直至樹子問他,他才把目光撿回來。
分明與他一般年紀,卻貼著一張經(jīng)驗老者的神情,令他心慌?!耙叭丝刹粫f人話,所以應該住在石洞里、樹洞上,吃生肉。人才住在屋子里,有床有被褥有火爐,吃煮熟的食物。你連人都不是,還異想天開想當勇士。”樹子抬起了臉,詭異攀爬在顴骨上。
如針似的眼神,分明想在他的表情里挑出暗刺。他不由地往后蜷縮,霎那失去重心,身子踉蹌兩下靠在桌子邊。他聽見胸膛下,有一面大鼓在敲打,發(fā)出熟悉的警告。
“多喝點,做個好夢吧?!睒渥影丫茐赝七^來。
會說普語的野人確實少見,否則二少主那根白蘿卜就不會想把他占為己有?!澳阋彩且叭藛幔俊逼谱蠖磫柕?,樹子的狀態(tài)全然不似棚屋里的人們。
“才不是。我有茅草屋、有部落、有家人......”樹子的眼神飄遠,仿佛回到了他的過去?!安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在滿地打滾呢。”
聞言,頗為驚詫,他問:“他們呢?”
難道除了野人族,他們真的連其他部落也不放過。
“或許被吃了吧。我都記不得他們長什么樣子了?!睒渥拥穆曇粼絹碓降统粒罢l知道呢,反正沒有找過我,估計已經(jīng)做了野鬼?!?p> “我永遠不會忘記白爺爺?shù)哪??!彼緡仭?p> “會有一天,你再也想不起他們的臉長什么模樣。”樹子翻了個側(cè)臉,困意襲來?!熬拖褡蛱斐赃^的肉,只記得味道還不錯。非要你說是什么味道,你也想不起來?!?p> 白爺爺?shù)哪樢呀?jīng)不在白天里出現(xiàn)了,深夜里的白爺爺總是有些模糊?!安粫?,我肯定不會。白爺爺是對我最好的人?!彼参孔约骸?p> “有一天,你連自己是不是人這件事情都會忘記,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睒渥拥母觳舱碇X袋說,“你以前也呆過棚屋,那些東西還是人嗎?”
見他語塞,樹子笑了笑,又問:“勇士可知道自己多大?。俊?p> “10歲?!彪S即,他又補充?!耙叭瞬恍枰挲g。”
“我12,當你老大綽綽有余。人對年齡很清楚,他們很怕年齡越來越大,那表示他們老了,離死的日子不遠了。小公子還年輕,他很可以活很久,我也可以活很久。”
樹子的五官開始迷離,“你想他們嗎?”他的眼珠子漸漸生出霧氣。
“誰?”樹子問完,卻瞬間反應道,“哦,想他們做什么?又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抵御陰寒。對了,你父親叫田老頭,你怎么叫破左耳,你來自母親部落?”
這樣的明知故問,讓他感覺非常不安?!澳赣H部落?”他喃喃自語,卻不是為了回答。多么陌生而應該熟悉的一個女人,究竟是誰?對此,他竟一無所知。
“我叫樹子,是因為我母親的名字叫‘樹'?!睒渥幽樕细‖F(xiàn)了驕傲,“樹族知道嗎?我們的真神是樹神,山上的每一棵大樹都將守護我們。無論我們在哪里,樹神都會不離不棄?!?p> 熱酒如火燒身。“他不是我父親?!逼谱蠖p眼迷離,低聲咕噥著。
“這么大的謊言,你們究竟怎么編出來的?”樹子目瞪口呆,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你不都聽見了。”他記得樹子說過。
“我只知道你不是啞巴?!?p> “完了,田老頭會殺了我。”他趕緊咕嚕嚕喝了好幾口壓驚。
樹子朝他揮了一手臂,教訓道:“你個廢柴,也不瞧瞧你現(xiàn)在是誰的人,他一個挑水的東西,敢對你怎么樣?除非他活膩了,我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碰你一個指頭?!?p> “你小看了他,他可是......經(jīng)驗老者,長著一雙鷹眼,能把我從泥洞里逮出來?!?p> 許久之后,樹子才自言自語道。“你們一定不知道騙老爺?shù)南聢?,從來就沒人敢騙他,否則你們不會撒謊。”接著,他一把揪住破左耳的臉頰叮囑道,“你若想活命,可不能再對別人提起?!?p> 他不是啞巴這件事情樹子早已識破,卻從來沒表示,就連剛剛他的酒后真言,樹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驚愕。
一身冷汗?jié)L下來,“不,他是我父親,只是沒父親的樣子?!逼谱蠖@覺失言,立即清醒,想辦法搪塞。舌頭倏然像細繩子亂卷,完全不聽使喚。
“恩?!睒渥虞p輕附和。
樹子越是如此冷靜,他越恐懼。身體開始發(fā)熱,他扯開了領子,給脖子松綁?!案赣H又沒有辦法挑來撿去,他的確不像個父親。”
“湊合用唄?!睒渥虞p描淡寫?!暗改且惶炫@习迩∏墒谴缺摹!?p> 或許對牛扒皮撒謊的下場很慘。樹子適才聞言的一瞬間,眼珠子凸出來,差點兒脫眶射出。那副表情,現(xiàn)在他才后知后覺。
“他他他是我父親?!彼谘谏w。
“他不是你父親!”樹子的口吻幾乎是命令,忽然下坡,落在平原?!盎蛟S他只是你母親眾多丈夫中的其中一個,你們長的一點都不像。不過,沒有關系,野林里很多母親部落,孩子像哪個男人不重要。”樹子為他編出了最好的解釋。
酒意漸濃,誠實作祟?!八俏覐拈L屏撿回來的。”破左耳呢喃著,沉重的眼皮耷拉下來,沉沉睡去。
平坦的山谷中,在一塊干燥的荒地上,搭建起一個臨時的決斗臺。
人聲鼎沸中,他被擁護成了一個勇士。
在眾人焦熱的目光下,他終于如愿以償接過屬于勇士的榮譽——一把嶄新的佩劍,劍鞘光芒威風凜凜。
馬蹄沖進荒地,那個叫博赫努一的男人騎馬上前,高聲宣布野人破左耳不具備成為勇士的資格。
他憤怒不已,猶如一頭暴怒的獅子。
而,博赫努一在馬背上挺拔脊背,一聲令下,士兵旋即上前奪取了他的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