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故地舊事 (二)
“住手!”他大喊一聲,隨即從人群里擠出來,與馬三、阿多里成三角而立。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破左耳,阿多里詫異極了,或許他從來沒有想過挺身而出的會是啞巴——一個比他還矮一些的男孩。不,那不僅僅是詫異,還有蔑視。為了藏身,田老頭經常在馬三跟前極盡各種獻媚之能,這一切就發(fā)生在大家的眼皮下。雖然無人言語厭惡,然都用冷漠的眼神瞥他們,每一張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濃郁的輕蔑之色,暗如腳下之地。他們在棚屋里被孤立已久,仿佛是掉落稀粥里的兩截細枝,惹眼至極。
這一刻,無聲比有聲更鋒利。
“多......管.......閑事。”阿多里眼底溢滿鄙視,果斷拒絕了他的好意?!白?.....開,走開?!?p> 破左耳的人緣理所當然不好,在棚屋里他只是狗腿子田老頭的啞巴兒子,比起奴頭的幫手們更讓人不恥。幫手們是為了活下來,而田老頭是為了活得更好。努力活好,在棚屋里是一件脫群的行為。
“好個啞巴。好啊,又來一個多管閑事的小野種。皮都癢癢,今日馬爺非給你們撓個痛快不可。”馬三的眼睛如燒紅了鐵塊,嘶吼道?!耙黄鹕习。献优履銈兤ぬ??!?p> 往前一站,用身體攔住馬三,眼角余光掃過,門口只是濃霧洶涌,破左耳的眼神穿不出去。
“滾......滾開?!卑⒍嗬镎f。
在誰都還不認識破左耳之前,他就被喚去伺候小扒皮?!安皇菫榱四??!彼f,眼睛卻望向老者。此時,野人之怒已經蘇醒并蓄滿力量,正等待爆炸。忍字在眼前閃著刺眼的光芒,這是一個野人王對于暗夜鋼軍士兵的承諾......
像水一樣的米粥就在腳下,發(fā)黃的綠菜葉子點綴在污濁之中。老者閉眼躺在地上,手指頭宛如干枯的小樹枝泡在污濁中。
“阿多里的血快要流光了,老人也倒下了?!逼谱蠖鷦裾f,“馬爺,夠了?!彼€殘余一絲顧忌,畢竟他答應了田老頭。
奴頭的臉早已扭曲?!瓣P你屁事。小野種,不要以為當了幾天馬駒,老子就怕你?!瘪R三嚷叫了起來,眼睛大如牛眼,爬滿了血絲?!皷|西就是東西,披上好皮也換不了劣根。”奴頭比之前更憤怒了。
或許和阿多里一樣訝異,誰會料想到為阿多里強出頭竟然是他——一個啞巴?!昂脴拥?,田老頭?!瘪R三歪著嘴,獠牙望著剛回來的田老頭?!翱纯茨愕膯“蛢鹤?,真能耐?!?p> 田老頭的臉色驟然一變,叼在嘴里的甜草根從下巴滾下,一路滾到了污水里。鷹眼攫住了破左耳,就像當初把他從泥洞里逮住一樣。
“老子今天就給你們加個菜,開開葷。”馬三揚起下巴咆哮。
“馬爺,”田老頭叫。
“滾?!卑⒍嗬飳λ啊!罢l要你多管閑事?!?p> 他在阿多里的眼底看到人們對牛扒皮的恨意?!澳鞘悄愕氖虑??!逼谱蠖鷱娙绦靥爬锓序v的怒焰,舉起長臂,指著阿多里道。“你活著,你爺爺才活著?!边@是一種警告,更是鼓勵。
溪水從不回頭,人往前,時間朝后。只有失去了,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回頭。習慣性地扭頭望向田老頭,他就不該望見鷹眼,否則此刻馬三已經嘗出野人之怒是何味道。
“小野種,長本事了。幾天不見,啞巴都能張嘴說人話,小公子真是能養(yǎng)人哪?!瘪R三邊說邊收起長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換個目標繼續(xù)鞭打?!白尷献忧魄?,除了趴著,小公子到底還教會了你什么?”奴頭彎腰抖動幾下腰肢,站起來,隨即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沒空領悟那笑容背后的復雜意思,他提出建議?!榜R爺,他需要止血?!?p> 在人群中,落湯雞一樣的田老頭一臉愕然,沒有回應他的眼神。他握緊的拳頭不斷攥緊松、松開攥緊。怒火在兩個鼻孔里進進出出,像士兵已做好決斗前的準備,蓄勢待發(fā),只等一聲令下。
昏死在一旁的老者再次發(fā)出微弱的聲響,手指頭張開攀附在石地上,緩緩移動身體,終于如奄奄一息的河蟹靠近馬三。“嗚嗚呀呀嗚嗚?!痹瓉砝险卟攀菃“?。
鞭子換了個目標?!袄喜凰赖某魱|西,你只是個東西,永遠都只是個東西。你做夢都不可能是個爺,讓你挑食,讓你浪費。”馬三怒罵,甚是不解氣,猛然飛腿踢翻了老者的臉?!敖o臉不要臉,有的吃就吃,撿起來吃掉,別教老子看見有一粒在地板上,否則就有你好受的。”
老者如烏龜翻身護犢,再次來到馬三腳下苦苦哀求,淚水直朝流淌,顴骨格外突出。
盡管他是個啞巴,老淚縱橫匍匐在地的模樣令破左耳的心一陣陣急揪。
不!勇士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在眼皮下發(fā)生。
他的左腳剛一動,一道聲音已經搶先?!榜R爺,人已經倒下了?!碧锢项^終于按捺不住,從人群中及時挺身攔截。“您也解氣了,何必再和他們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骨,得不償失。為這些東西,不值得。來來,順順氣。”
“還不是你生的小野種。”馬三厲聲尖叫。“滾開,田老頭!你好大的狗膽,居然敢欺瞞上下,究竟藏何禍心!小野種明明長著利牙卻扮成啞巴。說!你們父子肚子里究竟還藏了什么秘密?要是不說出個好歹,老子連你一起抽?!?p> “我對馬爺句句肺腑之言?!碧锢项^似乎有所暗示,一雙眼睛如利箭咻咻朝野人身上刺入?!疤斓亓夹?,我是全心全意把馬爺日日夜夜掛在心頭上啊?!?p> 破左耳最恨小野種三個字?!榜R爺,野人也是人?!彼麑⒚恳粋€字咬得清楚,確保馬三絕對不會聽錯。
“呸,爺我就叫了怎么樣!小野種小野種......”馬三故意刺激他,變本加厲道,“有人生沒人教的小野種。哦,不,小馬駒?!奔庑θ缂氶L的冰滴子刺入野人的耳膜,“你的馬鞍呢?你現在連東西都不如,他們起碼是站著的?!庇质且魂嚰怃J的長笑。
破左耳在每一雙看好戲的眼睛里,都逮住了贊同之意,包括阿多里。
“臭小子,”田老頭轉身握住了他的拳頭,低聲喝斥,“忍,勇士,要忍常人所不能忍?!?p> “一陣子不開葷,你們就不安分了?!瘪R三的手指頭掃過每個人?!袄喜凰赖某魱|西,小野種、小馬駒,還有誰?”奴頭的肚子腸子都比正常人小,任何一點恨意都不會漏掉。
“你會后悔喚醒野人之怒,”他咬牙切齒道,“你不該喚醒野人之怒?!?p> “爺我從來就不知道后悔是個什么東西?!瘪R三撿起長鞭,利刺上還掛著血肉。“小野種,今兒你倒是亮出來讓爺開開眼哪?!?p> “爺爺?!卑⒍嗬锏穆曇羧缫豢|輕煙,接著便轟然倒地,倒在屬于他自己的血泊之中。
一把推開田老頭,破左耳徑直朝奴頭走去,盯著馬三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不想惹事,但是我絕不怕惹事。”一個側身,右臂如箭甩出,勢如虎爪從馬三的背脊上劃過,撕裂開馬三的衣服。旋即,聞到鮮血蒸騰的腥味。他用力一抓一甩,馬三飛了出去。
嘭的一聲響,馬三重重地落在阿多里身側,喝了滿嘴的污水。立即嘔了起來,含糊不清地咒罵不絕于耳,但馬三已經嘗到了野人之怒的滋味。
他再度逼近,馬三跪在地板上,抱著手臂,痛苦哀求:“不,不......給他止血,給他止血。”并指著一旁的阿多里說,“還有救,還有救,都有救。”
聞言,破左耳驟然清醒,只見沉默的田老頭上前扶起了馬三,眼神沒有停留在他身上。他看著哀嚎的馬三竟有些不知所措,撅嘴嘟囔道:“打都打了,你想報仇,來啊。”又瞥一眼田老頭的眼神正沖了過來,那是要吞了他的兩團黑焰,熊熊撲涌。
“不敢,不報仇?!瘪R三求人的模樣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就在此時,棚屋外一陣嘈雜。
一巴掌蓋在肩膀上,“臭小子,你這個熊孩子,一天不盯著你,就想翻天不成?!碧锢项^儼然是一個慈父。“快給馬爺賠不是?!苯涷灷险邔⑴^提起,立在野人面前。
門敞到最大,四五個幫手大搖大擺推開了人群,切出一條窄道。他們從田老頭手上奪過馬三,補充力量的馬三立即挺直了腰板。抱著殘臂,疼得齜牙咧嘴,低頭在肩膀上抹掉嘴角的污物,獠牙而視。
“破左耳,你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造爺爺我的反。也不打聽打聽馬爺我的手段......”馬三接過幫手剛撿起來的鐵刺長鞭,渾身都充滿了干勁。“今天,誰都別想離開。田老頭,莫怪爺,要怪就怪你兒子太愛多管閑事,不知道安分守己。這里是地獄,老子就是閻王爺。你們這些小鬼,一個都別想全乎?!?p> “馬爺,您大人有大量......”
還沒等田老頭求情,破左耳打開肩膀,喝道:“決斗。”
“笑話,你不看看你站在哪塊地上?!瘪R三仰頭大笑,“看清楚咯,這是棚屋,是馬爺我的地盤,不是小公子的馬廄?!?p> “勇士就該接受決斗?!逼谱蠖f。“男人也應該決斗?!彼蛄恐R三的短小身子,“如果你是男人?”
“哈哈哈哈?!瘪R三笑得前仰后翻,忘卻了手臂的疼痛,轉頭問身側的幫手?!澳銈兛纯矗∫胺N竟然自稱勇士,他以為自己還真是個東西。呸?!蹦切褪趾迦淮笮?,仿佛聽了一個有趣的笑話?!凹⒎?,馬爺我不吃這一套?!?p> “你挑武器,我們一對一,直到把對方打趴下,站著的人為勝者。”破左耳說出決斗規(guī)則,“勝者可以任意處置失敗者。”
“田老頭,你兒子不啞,但是個傻子啊?!瘪R三沖著田老頭嚷叫。昔日的經驗老者,已經被兩名幫手扼住,不得上前?!澳銈冞€愣著做什么,等太陽落山??!”站在馬三身邊的幫手們面面相覷,似乎沒有領會意思。
可惜野林的太陽鮮少露臉,否則陰寒如何肆意妄為。
田老頭瞪著他,恨不得一口咀碎了。
“給老子抓住小野種,往死里打,打死有肉吃有酒喝。”馬三跳了起來,幫手們立即竄上前,逼近破左耳?!皼]有吃飯嗎?給老子狠狠地打?!彼吡藥褪謧兒脦啄_,拋出額外獎勵?!按驓埼鍌€鐵幣,打死十個?!?p> 霎那,一聲厲斥撕裂棚屋里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