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幾張面具？（一）
所有的樂器猶如得了狂犬病，對耳膜發(fā)起一輪又一輪進攻。
“這是第二遍吧。”樹子的嘴角揚起的笑意掛在顴骨上。
“解開?！惫芗颐畹?，眼神打量著破左耳，似笑非笑?！靶√煺?，你可別學壞了，要不就枉費田老頭的一番用心良苦?！彪S即橫掃一眼樹子，“皮革店畢竟還是賣皮革的，輪不上畜生作威作福?！?p> 獲得松綁之后，他緊忙對著窗口縫隙換氣，全然未領悟管家離去時留下的旋外之音，回頭看著樹子，滿臉懵懂。突如其來的變化，實在不是他一時之間可以立即理解。倒是樹子的白臉中毒似的，泛著陣陣青光，笑容卻還屹立在面頰上。
適才，明明針鋒相對，怒目相瞪，非殺了對方不可的人，眨眼性情一轉(zhuǎn)，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樹子將笑扯得更恣意，堆滿了整張臉，說不出的詭異從他的喉嚨里鉆出來，化作哈哈大笑。
“走著瞧，陰陽人，我比你年輕?！睒渥訉χ芗译x去的方向發(fā)誓。
霎那，他產(chǎn)生了一種更為詭異的錯覺，仿佛管家才是前來搭救他們性命的善人勇士，而樹子和他是被救對象。管家完全可以一如既往，像對付任何一個奴隸或東西那樣，餓死冷死他們?？晒芗覅s沒有這么做，竟然言聽計從放了他們倆。在樹子拉著他離開柴火屋的時候，躲在暗處的管家甚至都沒有出聲威脅。
關(guān)于管家的一切，皆從樹子口中聽聞，那可是殺人不用刀的惡魔啊。比起奴頭，管家簡直就是沒有人性。當然這也是道聽途說，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田老頭說過；最惡之人并非是眼睛隨便可以看見的。眼睛只是用來看見，并不負責驗證所看見的一切。
難道這所有的一切，僅僅是因為畏懼牛扒皮？因為牛扒皮怕小公子發(fā)脾氣，樹子最大的自信皆來于此。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倏然閃過一絲額外的念頭，尚未成型。
朝篝火宴會方向，他們大概走了十幾步遠。
一陣尖銳聲音從他耳畔掠過，猶如荊棘長條從狹窄細長的管子里硬生生扯出，樹子歇斯底里地沖天發(fā)誓?！敖K有一天，我要撕爛你的臉，取而代之。我才是皮革店唯一的管家?！?p> 疑惑纏繞在心坎上，如蛇吐信子。“他為什么不殺我們？”破左耳只覺得渾身上下起了疙瘩。樹子的聲音刺耳鬧心，像極了他把野雞脖子拉長時所發(fā)出的尖叫。
樹子碎了一口唾沫，揚手臂，拽著袖子將臉頰上的泥猛擦幾下?！俺撬瞧じ锏昀习?，否則也不過是看人臉色而活的老怪物，和我們沒有區(qū)別。你看看他的打扮，頭發(fā)上還綁著小鈴鐺，走起路來鈴鈴作響，生怕別人不知道老怪物已出現(xiàn)。這就是他的目的，為了讓所有人在未見著他的時候，只聞鈴鐺聲就知道他來了，于是趕緊準備好謙卑臣服的模樣迎接他。呸呸呸。有一天，一定會有一天，他再也不敢叫我馬駒。”樹子發(fā)誓，雙眼發(fā)出野人無法解讀的眼神，在燈火的映照下熠熠發(fā)亮。
“管家不是馬三?！彼鐚嵳f出自己的感覺?！安缓脤Ω丁！边@來自他的直覺，和決斗經(jīng)驗無關(guān)。
“哼，馬三的確沒有他難對付?！睒渥拥难劬Ψ懦鰫汗狻！坝涀×?，馬三那種小人好歹還是個人，管家卻是不折不扣的老怪物，你根本不會知道他的弱點是什么。不過，走著瞧。樹爺爺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有的是時間，就算是苦熬，他還能長命百歲不成?！?p> 聞言，破左耳望向樹子，一條繩索從黑暗里爬上了他的背脊，繞過肩膀，在脖子上了纏了一圈，緩緩勒緊。
歸來路上，遠遠就望見在木屋前來回踱步的老奴，像個陀螺直打轉(zhuǎn)。
“兩位爺爺，你們真是讓小人們好一頓找哪。木屋都亂成一鍋粥了，小公子正鬧著脾氣。兩位大爺，趕緊跑吧。等下公子要是發(fā)起病來，真有個好歹，恐怕大家都得陪葬哪?！鼻胺揭粴獯跤醯睦吓耧L沖到他們跟前，撲騰就跪在他們面前，雙目噙淚，一口氣倒出了要說的話?！皟晌粻敔?，你們要是再這樣沒交代地消失，里頭的小祖宗真會扭斷我們這一屋子奴才的脖子。兩位行行好，以后要是去哪，也留個一句半句的?！?p> “快，”樹子臉色驟變，拉起他拔腿就跑?！靶」诱婕绷恕！?p> 如風飛掠，他們直入木屋。
“小公子，請你更衣吧?！?p> “小公子，莫要著急?！?p> “小公子，要不你打我們罵我們吧，千萬不要氣壞自己身子?！?p> .......
木屋外的破左耳先聽到，遠遠便望見伺候小扒皮的家奴跪了一地，不斷哀求著。
好奇心如筍破土，他迫不及待想打探之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連管家這樣的厲害人物都畏懼于此，甚至不敢為難出言不遜的他們?；蛟S真如樹子斷言：小公子是誰，那是皮革店的天。想必，樹子也是料定管家有所顧忌，斷然不敢下黑手殺了他們，才囂張無畏。自然不是管家氣勢衰弱或年邁慈祥之顧，而是因為誰都怕天坍塌下來。
剛跨步踏進門檻，就聽見跪在地上的家奴，咚咚磕頭哀求。
一家奴先見到他們，立即哭嚎了起來：“謝天謝地，你們總算回來了。小公子，他們回來了，沒有死，還活著，還活著?！?p> 于是滿屋子的家奴都不約而同朝他們望去，眼里充滿感激，仿佛是他們是老天爺派來的天兵天將。
“小公子，你看看哪，他們還活著。”
小扒皮癡癡呆呆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墻壁，目光空洞、滿臉淚痕。聞聲還是一動不動，就如雕像一樣，只是簌簌淚下，神情如濃霧中的遠山般哀傷。
“小公子，他們就站在這里，你看一眼。”老奴輕輕搖晃著小扒皮。
這場面，他是破天荒地，頭一回見到。壓根兒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更不理解，究竟什么時候開始，他和樹子竟成了如此重要的人物。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胸膛里破土而出，就如一塊石頭上抽出了一片嫩芽。他不想去琢磨，這是一種什么感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
樹子拉著他的手，小心翼翼走至小扒皮的跟前。
半蹲了下來，抱著樹一般的小腿，樹子輕聲叫喚著：“小公子，我們回來了。你看看我呀，我是樹子。你看看他，是新來的，伺候你不久的破左耳。”
小扒皮還是呆滯，猶如靈魂被惡鬼吃掉似的，毫無反應。
“小公子，我......我我是破......破破破左耳?！彼麑W著樹子叫喚。
“小公子，樹子沒有被惡狼吃掉，破左耳也沒有。你看看，這是樹子的手樹子的腿，那是破左耳的手破左耳的腳，都在這里呢，好好地長在身上，一樣也不少。以后，我們還可以天天陪小公子玩騎馬，哪里都不去?！?p> 如此反復叫喚，許久之后，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點生氣?！罢娴膯幔俊毙“瞧ぞ従忛_口問道?！澳惝斦娌皇枪砘?？”
“真的，當然是真的。樹子和破左耳會一直陪著小公子玩游戲，以后哪里都不去了。”樹子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你捏捏樹子的臉皮，熱騰騰的?！闭f罷，他便抓起小扒皮的手上臉。
像個木頭樁子杵了好一會兒，雙腿開始麻痹，趁著換腿的功夫，總得說些什么?！岸?，真的，我們活著?！彼⒓锤胶?。
“你們真的活著？”小扒皮終于開了嘴。
“活著，都活著?！睒渥討穑瑴I水奪眶而出，“樹子再也不會丟下小公子。”
“真的？”小扒皮就像嗷嗷待哺，亟需奶水的小狗崽。
“樹子指天發(fā)誓?！睒渥由斐鍪謱μ炱鹗模靶」踊钪?，樹子活著；小公子去哪，樹子就去哪?！?p> 啊——小扒皮聽了保證，卻嚎啕大哭，就像死了娘似的。隨即，雙臂抬起，一把他們擁入懷中，生怕寶貝溜走。“不準死，得活著。無論如何，你們必須活著，就算我死了，你們都得活下去?！?p> “怎么伺候小公子的，我非扒了你們的皮做燈籠不可！”一道嚴厲的聲音破門而入，地板開始顫抖。
牛扒皮及時出現(xiàn)了，滿臉怒火，殺氣騰騰。
他仿佛看到了兇狠的母狗保護小狗的模樣。
“小公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夠抵罪?！迸０瞧さ男⊙劬θ绲度袖h利?！靶|西，你們到底死哪去了，讓小公子都急成這副模樣？臨死前，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實話。最好說實話，謊言保不住你們的脖子?！眱蓤F肥肉隨著他的拷問而迅速擺動。
“老爺，是管家看小公子在休息，準備篝火宴會的人手不夠，于是就讓我們幫忙搭個手。都是樹子的錯，不應該離開小公子寸步?！睒渥庸蛟诘匕迳希~頭緊貼在地，始終不敢抬頭，而其他奴隸上身幾乎貼在地上，渾身顫抖如風中，冷汗滴滴答答。
“當真如此？”牛扒皮問破左耳。“另一個東西，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