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投石問路(一 )
叮叮鐺......叮鐺......
惱人的鈴聲猶如小錘子一般砸落而下,擊破了靜謐的水面,繼而落下,直至一顆顆都擊中沉睡在湖底的腦袋。額頭率先破了個小洞,不知何物從其中鉆出,隨即似一縷炊煙正往湖面升騰。
其余魂魄相繼醒來,紛紛抓住流走的那溜走的一縷魂魄,轉(zhuǎn)眼便團結(jié)在一起,才堵住了額上小洞。然而,腦袋上的小洞越來越多,轉(zhuǎn)眼已猶如蜂窩?;昶莻儽挥窟M腦袋的水流,撞得東倒西歪,各個慌逃,皆在自保,已然無力再顧及同伴。
鈴鐺落水聲聲急,魂魄們正相繼出水面。
半夢半醒,湖面上下各有力量拽住破左耳不斷拉鋸,鈴鐺聲越發(fā)熟悉。
一定是幻覺!
肯定是幻覺!
還在做夢吧!三更半夜,管家怎么舍得從鵝絨被里爬出來,再邁開腿從主樓跑來木屋找野人的麻煩,他的四肢可沒有那么勤快。
翻了個身,頭往被子里縮得更深,暖意包裹著脖子,熟悉味道充斥著鼻子,令他無比安心。
咚咚咚,魂魄如果實一一落進身體,身子似枯葉俯視一望無際的湖底,黝黑深邃,不可捉摸。
直到,冰冷的河水灌進耳朵,淹沒他的脖子,漫進衣服里,如蛇信子舔舐每個毛孔。
隨即,刺骨冰寒毫無縫隙地包圍了他,寒氣如一把把冰錐頻頻劃開皮膚,接著穿過肉層,最后插入身體的每一寸骨頭,浸泡在骨髓里。每一下反抗都是一次生死搏斗,他蜷縮起身體,往河水更深處沉下去。
他實在太困倦,無力推開河水。入水后,身體里的力量旋即湮滅,魂魄溺水而亡。
湖底必然住了一位厲害人物,也可能是巨獸怪物,否則不會有如此巨力。黑水變幻成無形無色無味,他再也感覺不到水流,偌大的虛無從他的身體里流進流出。分不清楚究竟是人在流動,還是黑水,亦或是兩者皆然。
無法估計到底往下降了多深,無窮無盡的漆黑便是天地模樣。須臾之后,一股力量從腹底下竄出來,宛如一張床盛住了他的身體,隨后仰面漂浮。
分不清是黑霧、黑水、還是黑云,又或是全部扭打成片,變幻成一個絕對黑無的世界。霎那,黑色虛無中緩緩聚集起一張臉,甚是眼熟,但是一時之間,他還是想不起究竟是誰。仿佛是在哪看過這雙眼睛,臉越發(fā)越大,漫出他的眼角,最后又重歸黑色虛無之中。
咒罵聲突如其來,如浪亂卷他的身子,身子即刻似樹葉被卷入風眼中。
“破左耳,該死的破左耳,還不起來給我找回刀子。用你的雙手雙腳,游起來游起來。還沒有找回我的刀子,你怎么可以死。你這個混蛋騙子,枉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大,早知道撿條狗都比你強。”白爺爺從渺遠的黑無中朝他飛奔而來。
“白爺爺!”他剛喊出聲,立即被黑色虛無一口吞噬,連他自己也來不及聽見。
不,我還不能死,絕對不能死!白爺爺?shù)牡蹲游疫€沒有找回來。他伸出了凍僵的雙手,企圖推開冰冷的黑水,可力氣都被凍在骨頭里,根本不聽從他指揮。
咆哮繼續(xù)穿透黑無。
“都十一歲了,你這個沒有用的廢物,連游泳都忘記了嗎?鴨子都比你厲害!破左耳,你是野人,南方野林的野人,就連猛虎惡狼見了你,都得畏懼三分。這點河水,你就嚇得尿褲子嗎?”
此時,白爺爺?shù)哪樢讶黄坪诙觯p目怒瞪、白須根根站立。盡管氣惱他無能,可還是朝他伸出了雙手,緊緊拽住了他。一股溫暖從手心里傳來,解開他冰凍的身軀,虛無流出身體,實在重新一點點充盈身體,魂魄逐漸重歸。
獲得了助力,破左耳奮力游出水面,碎冰從他的額際滑落。
一陣奮力之后,他終于逃出了黑無,一條細長的光絲乍然橫在前方。
睜開眼睛,移開覆蓋物,他忍不住一聲驚呼。一雙眼睛近乎貼在臉上,猶如兩個深淵攫住了他的全部精神。身體本能地往床頭退縮,此時才能看清蒼白的臉上鑲嵌著一雙炯炯眼睛,正是管家所有。
該死的老怪物,鈴鐺聲果然是管家搖晃發(fā)出的。豈止是老怪物,或許是鬼魂在人間游蕩,又或許是竹海里溜出來的惡魔。仔細瞧瞧,這是一張白得慎人的臉,沒有毛孔沒有汗毛,沒有男人應該有的膚色和粗糙。皮革店里最細皮嫩肉的大小扒皮都有毛孔,可是管家沒有,甚至比他們更蒼白,不見血色。這不是人皮,更像是極其柔軟的紙皮,盡管他沒有見過。
揉揉被冷水浸疼的眼睛,他瞪大雙眼,再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鼻子前微細的呼吸聲提醒他,這確實不是噩夢,而是冰冷的事實,正在發(fā)生當中。
管家雙手環(huán)在前,裹著比身子寬敞的藍色連帽袍子,就像個麻袋套在身上,襯托臉色愈發(fā)白凈,乍看之下,猶若剝皮前的動物,駭人無比。他身后站著四個石樁一般的家奴,神情似巖石,雙眼就像惡狗一樣瞪著破左耳。
老天爺啊,他情愿這是個噩夢,可悲慘的一天還是開始了。
旋即,又一桶冰水劈頭蓋臉倒了下來。渾身冷顫,他立即明白自己在夢里為什么看見漆黑的虛無,那是他瀕臨死亡。
褶皺的衣領兜住了好幾粒冰渣,刺眼如冰錐?!袄瞎治铮阆胱鍪裁??為什么要用冷水潑我?”只著單衣的破左耳直哆嗦,牙齒互撞,哈出的氣即刻化成霧氣??尚厍焕锏呐饏s呼啦啦燒了起來。
沒有誰會喜歡在睡夢中,被人連潑好幾桶冷水,特別是在南方野林——這個連年寒冷潮濕、陰雨不盡,活脫脫是被真神拋棄的人間煉獄。
雙手撐在床沿,野人之怒緊掐被褥,仿佛銀狼迎敵的模樣。頭發(fā)黏在一起,一縷落發(fā)懸掛在額前,水珠子從發(fā)梢處滴滴答答滾落。枕頭、被褥、里衣全部都剛洗完,還未來得及時擰干,泛著陰寒氣息。
“大清早,就拿冷水澆我,你想怎么樣?”他咀嚼著牙齒,被子上甚至還殘留著未融化的薄冰證據(jù)。老怪物,你就是個心眼露了個大窟窿的變態(tài),竹鬼都比你正常.......就憑這個理由,老怪物就該死。
管家無動于衷,面無表情直視野人,始終不動嘴。
望著這雙淡然的眼睛,原始、強勁的力量在每個指骨里沖撞。他禁不住蜷縮,一夜之間似乎又降溫了不少,胸膛下的跳躍都學會了節(jié)儉。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失去了耐心,如果憤怒能吃人,管家連骨頭都不剩。
“你什么啞巴了?”他再怒問。
好冷,仿佛赤身裸體置入冰窖之中,渾身骨頭都失去了重量,他的身子越發(fā)飄渺輕忽。
從竹海撿回來田老頭的那天起,冬季好像就沒有盡頭。春天那家伙應該被暗殺,埋在最深地下,直到現(xiàn)在都不能出來見人。這種寒冷,讓他驟然想起竹海里神出鬼沒的竹鬼們,仿佛這冷氣就是他們的身體溫度。往旁邊尋覓,沒有找到樹子,發(fā)現(xiàn)被管家偷帶出來的只有自己一人。破左耳頓時憶起管家和那個男人之間的對話??磥?,是時候了。
石頭一般的嘴終于開啟。“找什么呢。樹子還在暖窩里抽芽,靠雙手努力長成男人喏。”管家咯咯作笑,雙手攏在一個暖手套里,引得其他人發(fā)笑附和。
他們看馬駒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一只奄奄一息的雞鴨鵝,根本不用從溫暖里的兜里掏出來雙手。只要靜靜地等待著,就能不費力氣殺死。
“你就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用眼神指著水跡。
“爐火烤一拷就干了,何況這么冷的天,大家得多睡一會兒,沒人會舍得離開被窩?!惫芗一卮?。
寒意入骨,困意深重,眼皮似石門緩緩落下?!肮芗移鸬谜嬖?。母雞還沒啼,你就起來了?!逼谱蠖荒軓婎仛g笑應付這個該死的老怪物。
除了不停暗罵該死的老怪物,他又不能像對付猛獸一樣直截了當廝殺。用他已知道的,在人族生活中學來的,最難聽的語言重復詛咒??上г俣嗯K話都無法解決他又冷又困的痛苦。不一會兒,他已經(jīng)沒有咒罵的力氣了,只能收起全部精力用來御寒。
樹子曾笑言;臟話這種語言就像男人的雙手,只能圖個爽快,卻對付不了任何你想收入胯下的女人。
“樹子的壞,你學起來用起來都與日漸長。野人果然是學習能力最強的,不像被圈養(yǎng)的東西,總是在一個地方重復同樣的事情,忘記了最初的本性,再也學不會別的覓食方法?!惫芗矣致冻隽四莻€冷靜如冰霜的笑,從嘴角搖曳直上,囚禁在顴骨下方。
“管家起了個大早,就為了夸我?”
“你這么沒自信啊?”管家嘲諷道。“我以為持勇士之志的人都自信滿胸呢?!?p> 管家為何如此清楚,他從來不曾和管家聊過此種心思?!罢媸菢s幸之至,愧不敢當,沒想到管家這么關(guān)心木屋的人。”不知道管家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他只是能小心翼翼應對著。
“你不應該和樹子那胚混在一起?!惫芗覔u頭惋惜,聳肩道,“沒辦法,誰教我是管家呢。木屋里的一切,我自然是格外關(guān)心的,比如你的健康?!?p> 見鬼了!這種鬼話只有管家此等無恥之人才能說出口?!肮芗业慕行逊椒?,真是別致。有什么寓意嗎?皮革店的好管家......”他知道小扒皮還活著,管家就不敢殺了自己。畢竟管家目標遠大,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努力壓制暴怒應對突如其來的局面。然而,該死的冷,像無數(shù)只老鼠用利牙啃著他的骨頭。
“哎呦呦,聽聽,瞧瞧,這哪里是剛來時候求一口飯吃,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的那個小野人呀!”管家又像個女人一樣說話。
無比厭惡“哎呦呦”這三個字,然而老怪物喜歡故意把它們拉長,猶如在茅房里奮斗一樣讓他難過。
“管家身上也有很多優(yōu)點值得別人學習,不是嗎?”破左耳反唇相譏,已努力克制臉皮上的哆嗦。
“看來,的確是我低估了你。本以為樹子那老馬駒才是刺頭,誰知原來你才是。野人本就是放養(yǎng),無拘無束,沒有條條框框束縛,學什么都比別人快一些。你和田老頭身上藏了什么秘密,我不感興趣,也懶得琢磨。你們有你們的路要走,我有我的田地要耕種,大家互不干涉,豈不是很好嗎?”
“秘密?”他明知故問。
“在皮革店,我無所不知。”管家回答。
難道管家真的無所不知?“我和我爹只是迫于生計無奈,前來皮革店求得一食一席而安,管家會不會想多了?!彼鹕?,牙齒相撞,佯裝冷靜抓著衣服擰干水分,可鼻尖已經(jīng)燒焦。
“哈哈哈哈,樹子可沒你狡猾?!惫芗倚Φ脿N爛如花。
“管家謬贊?!彼障驴洫劊X子如水開始一點點結(jié)冰。
“幫我個忙,如何?”管家單刀直入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