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兄弟齊心 (二）
皮革店仿佛不再只是皮革店，管家也不再只是管家......樹子會明白的，他那么聰明，自然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這時候，他總是想起田老頭的好。
“管家有心了，切莫忘記自己什么身份?！睒渥永湫?，拖地腰帶礙手礙腳，索性直接拽下丟在泥地上。
自信，一直是樹子最大的武器。無論是面對誰，他總是相信小公子能保護他安好。然而，這種自信，破左耳努力了很久，始終無法滋長在心坎上。
私下無數(shù)次，樹子總是不厭其煩提醒破左耳生存之道?？墒?，那肥肉滿身的小扒皮，真的能保他們倆嗎？
這剎那，樹子和老怪物的臉重疊在一起。他甩去腦中可笑之極的念頭。樹子就是樹子，老怪物就是老怪物。他一定是緊張導(dǎo)致雙眼模糊，出現(xiàn)幻覺。
“從前，樹子見了我，就像耗子見了貓，知道避開。”管家整理完領(lǐng)子，用右手指彈去停留在膝蓋上的落葉?！耙欢螘r間不見，小馬駒的膽子肥得都讓不得不我刮目相看，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從管家的椅子上摔下來了。真是好奇，皮革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竟是我不知道的？我猜，這秘密恰恰把馬駒的膽子養(yǎng)肥了?！?p> 聞言，他不由自主地踉蹌后退幾步。老怪物都知道了！不會，老怪物不可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睒渥拥睦湫蛨A潤的臉格格不入。
“我本以為木屋只能養(yǎng)出小公子的身材，原來還能養(yǎng)馬腦哪。想當(dāng)初，我在獵戶的籠子里發(fā)現(xiàn)一團東西：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哆嗦著小眼珠子躲在籠子的最里面，連野兔子都比你站得靠前。還記得，我往籠子丟了塊干糧，你可是貼在籠底，連抬起頭看我的膽量都沒有，直接用腳一勾，往嘴里送。倒是很想請教一番，如今是什么給你了這番勇氣，敢在我面前放肆？”管家淡然的語氣若清風(fēng)撫臉，卻真似蟄伏在河底的尖石，在他聽來，如蓄勢待發(fā)的箭陣。“莫不成，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
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樹子，這個故事，樹子從不曾提及。
“管家好記性?！睒渥右а狼旋X，卻不得發(fā)作?！熬让?，樹子自然會報?！?p> “哎呦呦，你覺得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什么身份才好呢？”管家越發(fā)冷靜?！耙叭松星叶冀刑锢项^一聲爹爹，我對你雖無生恩，養(yǎng)恩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收點利息。別讓人笑話，我救活了一只白眼狼。這張臉，我還是在乎的。”
怎么還有這么一段過去？沒有任何人說起過只言片語，破左耳頓時手足無措、心急如焚。樹子根本不是老怪物的對手，而他卻只能干著急，傻愣愣地站著。他不確定老怪物抓狂時候，會不會宰人？雙目警惕著老怪物握著馬韁的手，每個關(guān)節(jié)如何活動都不放過，以至于腰帶松開，肚皮已暴露在外，他都絲毫感覺不到。
“管家何必明知故問?！睒渥佑址浩鹆舜侏M的笑，那是管家獨有的表情。
“你是在威脅我？”管家還是一反常態(tài)的冷靜，掉落在下頜的小辮子被他輕輕丟在肩后。
“是又如何？”樹子全然不怕，搖著下巴回答。“井水不犯河水、獨木橋陽光大道各自走好，又或者你死我活唄。管家喜歡哪樣？”
“看來，我沒有田老頭的眼光，也沒有他的運氣?！惫芗已鎏煲煌?，低頭道，“究竟還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p> “那日，有人強迫你嗎？”驟然之間，樹子像是得到了什么神奇力量，居然可以站在老怪物面前判若兩人。
以往樹子也會在反抗的時候，裝腔作勢朝管家嚷叫幾句，不過那都是仗著小公子的氣勢而已。但這次分明不同，是一股有內(nèi)而外迸發(fā)的力量，仿佛是兩手都握有頃刻之間可取老怪物性命的神器，篤定的眼神更似星辰讓人無法忽而不見。
“不曾有?！惫芗尹c點頭，像是明白了什么。“噢，他不是，我才是爭食的那個人。”
“是你調(diào)教的好！”樹子回答。
破左耳如夢驚醒，樹子曾說過的渴望并不是戲言。
“有趣至極?！睔⒁庠诠芗已鄣滓婚W而過，冷哼一聲，“說說你的計劃，我聽聽。”
“取而代之，這個買賣很公道?！睒渥犹拱?。
“管家之位？”管家似乎并不意外?！昂螘r，你的胃口變得如此之??？”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睒渥勇柤缋^續(xù)道，“對你而言，區(qū)區(qū)管家之位如何能抵得上安度晚年呢?！弊呱锨?，樹子拍打著管家的大腿，笑道，“管家一生勞碌、兢兢業(yè)業(yè)，自然得為自己的晚年早做籌謀。若是管家貪婪不知足，而恰巧天有不測風(fēng)云，難保事事如意。想想，天災(zāi)人禍，哪一件不毀及畢生經(jīng)營，值得嗎？”
“真是刮目相看啊，”管家歪著頭思索，隨即說，“可惜了，我身上的好，你是一點也沒看見啊。有些人生來就是學(xué)好的，有些人生來就是學(xué)壞的。”
“你渾身上下，有一塊好肉嗎？”樹子反問。
“樹子，你的鼻子好像不太好，嗅不出來好壞。噢，吐多了，傷著了，聞不出人味。”管家解釋，隨即冷笑?！白鰟e人，有意思嗎？”
樹子沉默，轉(zhuǎn)頭望向和武城，隨即指著棚屋，答非所問：“那里面可都是人，他們可沒錢去紅房子。都一把年紀(jì)了，管家何必站著茅坑硬拉屎呢。拿著錢窩在女人懷里快樂至死，多好的晚年。總比做了鬼之后，還得到處找手腳要好?！?p> “那得謝謝你讓我留有全尸，算是報答？”管家問。
“自然?！睒渥哟?。
“聽來，倒是也公平?！惫芗业哪樅吞煲粋€色。
全神貫注地聽了半天，還是云里霧氣亂糟糟。不過，殺了管家，在皮革店絕對不是小事?！皹渥樱瑳]必要殺人?！彼麆裾f。
“還是你真善良，難怪田老頭有心栽培，不得不反省我的眼光了?！惫芗覜_著破左耳喊一聲，旋即向樹子提問?！昂盟啦蝗缳嚮睿赡阍趺粗浪赖囊欢ㄊ俏夷?？”
無法判斷老怪物的底細(xì)，但是他知道樹子絕對不是他的絕手，這是野人生存的直覺。威脅對于老怪物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根本不足以畏懼?！皹渥?，再看看好嗎？”破左耳拉著樹子的手腕。
“果然好兄弟，樹子，你應(yīng)該聽你兄弟的建議，務(wù)實點從長計議。畢竟殺了管家，不是踩死一只螞蟻，在皮革店這不是一件小事哦?！惫芗姨嵝?。
此時，暫且還能全身而退，否則真的無法想象；老怪物在管家臉皮下還有多少張面具？兩者力量懸殊，樹子定然明白，為什么偏偏急于一時呢？
“擇日不如撞日。管家正好也有興致，免得夜長夢多?！睒渥由斐鲆槐鄞钤谒砩?，扭頭對他擠眉弄眼。“早死早超生，對吧，管家？”
“恩，倒是替我著想，足見幾分真心?！惫芗以u價。
他不知道樹子有何周詳計劃，但樹子歷來比自己老練沉穩(wěn)，也許已經(jīng)早有準(zhǔn)備。好吧，他只能靜觀其變了。不知道為何，他竟然找不到老怪物必死無疑的理由。
倏然，他想起田老頭的反問；你真的了解樹子嗎？
風(fēng)吹亂了馬脖子上的毛發(fā)，老怪物握著木梳著緩緩而下。
“看來你對管家之位早垂涎已久，我真是失眼啊，楞沒瞧出來?！憋L(fēng)將管家的聲音卷進了高高的云層，稀薄的白光照射在他黑色睫毛上，根根分明?！氨緛韰^(qū)區(qū)管家之位，你要了，我也就給了?？墒且阅愕钠猓慌率遣恍诺??！?p> “管家事務(wù)繁多，自然不會在意誰在木屋里多生異心。管家之位加兩塊通行憑證，這個買賣很劃算。管家是聰明人，自然算得明白?！睒渥有赜谐芍?，正視管家的雙眼，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與比他高貴之人的平視。
然而，他卻不由心虛。“樹子，我們走吧?！逼谱蠖氤弥瞎治餂]有變幻面具之時，趕緊離開?！耙苍S，我們低估了管家?！?p> “破左耳，這是個機會，錯過了再也不可能翻身了。想想金幣，想想紅房子里的女人，還有你喜歡的劍和鎧甲......”樹子抓著他的雙肩異常興奮，仿佛一切即要收入囊中?！澳懶」?，永遠都不可能翻身?！彼难壑楠q如滾滾火球，近乎脫眶而出。
“可是......”他想問到底拿什么威脅管家，就憑管家和他站在一起嗎？
“馬駒，這點你應(yīng)該好好向你的兄弟學(xué)學(xué)。野林中，野人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對危險的直覺，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惫芗矣梦罩R鞭的手指著樹子說。“所謂天賦，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胯下習(xí)得。”說罷，舉起手臂于胸前，饒有興趣地玩弄著馬鞭，一圈圈纏繞在手腕處。
“樹子是我兄弟，誰敢傷他，我就殺了誰?！彼ι矶?，將樹子護在身后，出言警告老怪物。雖然不知道何以老怪物對自己會另眼相看，然而他也沒有十足把握這句話對老怪物有絲毫影響力?！笆悄腥司屯纯禳c，別廢話?！彼袊痰?。
“有兄弟真好！”管家露出了羨慕的表情?！皹渥?，你該珍惜?！?p> “我又不是一條直腸通到底的野人。威脅越大機會也越大，沒有一搏的勇氣，如何能做人上人。對此，管家應(yīng)該深有體會，否則你又是怎么坐上管家之位呢？”樹子一把推開了擋在身前的兄弟?！白詮哪銇硪院?，大管家就是個擺設(shè)。”
管家挑了一下眉毛，點點頭，對樹子說：“你為我，還是花了點時間的?！?p> 樹子始終胸有成竹，篤定道：“那是你教得好?！?p> “野林諸神在上，我可以原諒你的年幼無知?？丛谛」拥谋∶嫔?，此時你離開，我可以全當(dāng)沒有聽到這番癡心妄想?！惫芗业脑捳Z從牙縫里冷射而出，目光停留在樹子身后一只老鼠的尸體上?！皺?quán)當(dāng)是了了父子情?！?p> 樹子聞言瞪大眼睛，一陣大笑之后，嚴(yán)肅地問：“父子情？天下有哪個爹，自己坐在管子椅子上好吃好喝，把吃尿大的孩子丟進棚屋？你還不如讓他一死了之?！?p> 腳邊瘦小的老鼠仰面躺著，肚皮已被扒開，而他腹中一片混亂。
“貪婪，從來都是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利劍?！睒渥有Φ?，“這方面，我還來不及拜你為師。”
“無知也是！”管家回答。
“你考慮得如何了？”樹子甚是自信。
“那真得謝謝你！”管家點頭。
冷如深夜的寒風(fēng)，磨過凹凸不平的屋頂之時，發(fā)出的顫栗之聲。
“算是還你救命之恩。”樹子立即補充，“從此以后，兩清。”
陰寒驟然坍塌落在肩上，他的腦皮一陣陣發(fā)麻，脊骨一陣陣抽疼?？墒锹曇艨ㄔ诤韲瞪钐?，一個字發(fā)不出來。
“野林的生活很是無聊，我很樂意看到有人抓住我的小辮子?！惫芗一蝿又忚K，表情無改，始終保持筆直的背，與馬背成一個直角?！爸皇?，你要拿什么抓住我的小辮子呢？威脅人吧，總不能兩手空空哪。如此沒有家教，你可能會丟了小公子的面子哦?！?p> 說罷，老怪物倏然翻身下馬，一陣勁風(fēng)越過樹子。眼光幾乎沒有停留在樹子身上，或許是樹子根本沒有進入他的視線范圍。
幾乎是貼面而立，老怪物的眼睛藏著難以抑制的笑意。
突然，老怪物將破左耳一把抱入懷中，貼著耳廓吹氣，令他窒息而暈眩，幾乎雙腿發(fā)軟，無法站立。直到放開他，管家轉(zhuǎn)身離去，他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究竟為什么突然有此舉動，管家意欲如何？
樹子的眼光最后落在他身上，似乎在竭力尋找什么。破左耳只覺得被目光，里里外外翻了個遍。
隨即，管家跨馬而坐，陰沉著老臉，發(fā)出尖銳的笑聲。劃過繃緊的空氣，笑聲在空中打了轉(zhuǎn)才落地，他說：“我不殺生，怕臟，可憐的馬駒卻把脖子拉長送到劍下，這可如何是好啊?！?p> 話落，老怪物已策馬飛馳，送他一身污泥。
家奴迅速跟上，朝城門前行。
泥水滴落，風(fēng)在竊笑。
攤開雙手，他望著委屈的手指頭，抬起頭接收到樹子警惕的眼神，腹內(nèi)百感交集，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都嫌刻意。
樹子與他面對面，灰霧在中間筑起高墻。
野人之怒砸落在土跺上，頃刻之間，土跺已碎成渣，他仰頭咆哮道：“老怪物，我要撕了你的臉?！?p> 而一旁的樹子卻若無其事目送他們離開，久久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