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雙丑手 (二）
為了融入人群生活，并顯得不突兀，他已經盡量掩飾自己丑陋的雙手。最后也聽取田老頭的建議，用裁獸皮的剪子剪去尖銳如鐵制的指甲。盡管他難以割舍，指甲畢竟是從他的身體里長出來的一部分，雖然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都是長在我身上，礙不了別人。”他把指甲收在手心里。
“明日起，你就和我一起用羊奶泡手吧。不出個把月，保管你的手和我一樣白凈?！睒渥油扑]。
“不用?！彼胍膊幌刖途芙^。
“女人的皮那么細，你這手就是把鐮刀子，誰給你摸啊?！睒渥由锨碍h(huán)住他的脖子，“聽老子的，不會錯?！?p> “我找個皮厚的?！?p> 哈哈哈哈。
樹子一陣爆笑。“你啊，找頭母豬得了。要不，就你這雙手一摸，那些細皮嫩肉的女人就和棚屋里的小東西一樣，非得剝掉一層皮不可。對著血淋淋的女人，看你如何雄壯威風?！?p> “我本來就威風，野人不用摸女人?！彼麖氖直巯聮昝?，轉身與樹子對峙，事關野人的榮譽。
“田老頭那個死老頭，就知道自己圖個快活，一點好處都不均給你，這樣的假爹丟了算是?！睒渥訐u頭惋惜，隨即保證。“不過，沒事，老子為兄你為弟，以后只要老子有的，你都有?！?p> “只要我有的，你也有?！彼齑饝?。
“好兄弟?！睒渥釉俣拳h(huán)臂，摟住他的脖子，“以后，你的手可要收緊點，真的很難看。老子是你兄弟，自然不會取笑你，但是別人定會拿來作樂。那些勢利眼沒有一只是瞎的。”
風似心跳驟響，撞在每個可以撞擊的地方，不管是樹軀還是石頭。
他沉默不語，將指甲卷入手心中，記憶如河浪洶涌，將他撲到，身子緩緩墜入河中央。穿過河心，伶俜山即在前，一花一草一樹一石皆不改容貌，那群螞蟻還在重復每日的勞作。
樹子的叫喊，將他從河心的一端拽了回來。捻著指甲，他眺望來時路，霧絲鉆入心中織成繭子。
在伶俜山里生活，無法想象，假設沒有這些指甲，他該如何與猛虎惡狼一較高下，又如何從毒蛇窩里爬出來......陪伴了多年的指甲，終究還是忍痛割愛。每下一剪子，他的手都在發(fā)抖，最后還是看不過眼的田老頭，使勁力氣才剪斷。
那時，他實在難以接受，于是問田老頭：“為什么人族生活不需要指甲？”
田老頭告訴他；指甲并不是武器，而是身體里可再生的一種東西，就像頭發(fā)一樣。如果他將來喜歡，還可以再繼續(xù)留長。可他若是執(zhí)意留著，鋒利入爪鉤的十根手指，實在招人側目令人生畏。人們只需一眼，就能瞧見到他的怪異，立即分辨出他是來自林子里的野人，屆時他們逃犯的身份終將被揭露。
他沒得選擇，只能舍棄身體給予他的武器。剪掉時，他苦苦哀求田老頭，才留了一小截，用來撓癢。
興許是看出他的難過，田老頭安慰他；“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族的武器隨便你挑，哪個如意就挑哪個。以后只要是臭小子看中的，哪怕是上到山下油鍋，老子舍命相陪?！?p> 怕他不信，田老頭還加碼，以其母親名字起誓。誓言完畢，田老頭撓頭道；“臭小子，老子對著最愛的女人，都沒有說過這樣硬邦邦的話?！?p> 其實他的指甲，并不是天然如此。
“野人王，想什么呢？”樹子推搡了一把。
小時候，他與別的野人一般無異，也有過一雙肉肉的小手?！拔业氖植⒉皇且恢倍歼@么難看的?！彼拱椎馈?p> 樹子沒有反駁，感同身受的表情一閃而過，揶揄道：“你雖是個野人，但絕對是從娘胎里蹦出來的。野人又不是野草拔起，還帶著一簇丑根。你那個白爺爺虐待你？十來歲的一雙手，比四十歲的男人還粗糙?！闭f罷，樹子便拽起他的手腕，“瞧瞧你的爪子，鋒利的指甲，厚繭子的手心，和耙子有何區(qū)別？下次，翻牛糞找不到耙子，你倒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p> 望著手心，一股暖意從他腹底涌出。
“我和白爺爺相依為命，等我能在山谷里亂跑時，白爺爺的腿開始彎曲，背部也打不挺。而且他的舊傷一堆，雨天更要命，發(fā)作起來簡直就是生不如死，再也無力打獵養(yǎng)活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需要自食其力，并負責養(yǎng)活白爺爺。林間生活很能錘煉人，漸漸地指甲就發(fā)硬，猶如動物的爪子，可抓住巖石?！痹捴链?，他竟哽咽了。
抬起頭，樹子的表情令他氣憤不已，就像剛剛那陣風尾摔在臉頰上，留下熱辣在燃燒?！澳悴恍?？”他問。
“這有什么好懷疑的！他們個個都以為你帶了鋼爪呢?！睒渥勇冻鲩T牙和粉紅色牙齦?！皼]事情的時候多洗手，好歹是伺候小公子的人。不知道情況的東西，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不過，那些東西怎么想的，樹爺我根本不在乎，更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p> 正愁如何轉移話題，先前的東西閃電般穿過腦袋?！澳鞘鞘裁磳氊?？”本來想說，他的手指頭絕不輸給任何利爪，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我可買不起。”
“想得美，你有錢也買不著。城衛(wèi)軍專屬的稀罕寶貝，普通百姓不可能私藏。那可是遭殺頭的禍事。聽說，去年城衛(wèi)軍用鋼爪，從一個野人老人身上抓過，頓時破皮剝肉見骨......”
仿佛看見白爺爺正在受苦受難?！霸瓉砟蔷褪卿撟Α！焙抟馍v，腦海里全都是白爺爺的凄慘模樣。他的雙拳緊握在身側，滿腔憤怒難抒，團團堵在身體里膨脹。他永遠不會忘記白爺爺是如何被虐待的，不同的人每形容一次，就又加深一重他的恨意。
他記住了該記住的一切！然，田老頭依舊讓他學會忍耐。
“如果不能再忍時，該當如何？”他曾問田老頭。
“繼續(xù)忍著，把怒火吸進你的身體里，囤積起來。直到有一日，你爆發(fā)的力量可以一拳將你的敵人打倒為止，否則收起你的拳頭，隱藏你的力量，讓別人忘記你的存在?！碧锢项^回答。
“做不到?！焙抟庠谏眢w里幾乎要爆炸。
“從今以后，你只是一個無能的野人，連肚子都填不飽，沒有多余的想法，哪來的恨意。”
“我恨城衛(wèi)軍?！?p> “它們藏在你身體的任何一處，腦里、胃里、心里、骨頭里、血液里，唯獨不能流露在外。絕對不能讓任何人，從你的雙眼、臉上，任何一個別人能用眼睛看見的地方發(fā)現你的恨意。”
“不，它們不聽話。求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彼蠼涷灷险?。
“恨意需要借你的身體活著，就像寄生蟲一樣。當你的肚子餓了，你的身體冷了，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你多走一步。甚至第二天醒來，連張開眼皮的絲毫力氣都沒有，你會知道應該如何做到，那時候它們自然會聽從你的指揮。因為恨意很聰明，它們知道如果你死了，它們也就活不下去了。”
田老頭所言不假，果不其然，一切如他所說的那樣，恨意漸漸地縮回他的身體里，不再如熊熊大火作勢亂竄騰。人們只能看到一個怯懦無能的野人，始終亦步亦趨在他父親身后，名叫破左耳。或許，壓根兒沒人知道他名字。
皮革店里的伙計們總是從早忙到晚，誰也沒有多余的力氣管閑事。
進了皮革店，從哪來，過去是什么人，那是牛扒皮和管家過問的事情。沒有誰會把他與城衛(wèi)軍所要追捕的逃犯聯系起來。人們想象，能從城衛(wèi)軍手下逃走的野人是何等的勇猛厲害？絕對不會是這個目光始終盯著腳尖的小孩，更何況他還有父親。野人不會有父親，人們認定野人只能獨自行動，就像被族群拋棄的落單惡狼。
“發(fā)什么呆呢？”樹子猛然從后背拍打他的肩膀，笑道，“聽說荒郊野地里最多孤苦無依的女鬼，她們喜歡打扮漂漂亮亮地迎合男人，隨時勾引男人進入鬼墓，陪她們過鬼日子?！?p> “你才是鬼！”望著低谷方向出神的破左耳，被突如其來的拍打嚇個半死，于是忍不住怒吼。
“真是稀奇事，原來你也會有脾氣??！”樹子繼續(xù)笑著，“野人王的膽子，難道就這么一點兒大嗎？”他的大拇指，在小手指末端指出指甲面大小。
破左耳嚷叫起來：“野人是永遠嚇不死的勇士！”驚魂未定的他。仰著面，任憑冷風從他臉上刮過。
“瞧你這個楞樣，就像塊豎起來的石頭，站著不動不說話。剛才，要不是我出其不意地拍打你雙肩，女鬼怎么可能嚇跑？所以，你得謝謝老大我救了你一命?！睒渥涌鋸埖匕缪葜沓匀说哪?。
“你怎么肯定就是女鬼？”他望著不遠處的山墳，肩頭一陣冰冷?！爸覆欢?，里頭埋著一個男人。”
“顯而易見，你沒瞧見，那寫著母字嗎？”樹子反唇相譏，“哦，忘了，你是野人，只認識自己名字?！?p> “除了名字，我還認識很多字。”他急于說出事實。
“完了，野人長大了，懂得羞恥了?！睒渥有Φ酶舐?，“不要緊的，我們不識普語，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皮革店沒有幾個人識字的，你能認出自己名字，已經很了不起了?！?p> “不只是三個字?！彼テ鸬厣系男∈^子，朝樹子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