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病如山倒 （二）
不知是誰對馬三做了什么？竟然能讓昔日作威作福的馬三，徹底變成一只老羊。
絕對不會是他！他近來可沒做什么大事。
樓梯的嘎吱聲，將破左耳的思緒拽了回來。低頭望著床上奄奄一息的暗夜鋼軍士兵，問：“你居然也會生病。”
“在南方野林，如果時常沒有個頭疼腦熱，還算人嗎？”田老頭逞強(qiáng)，可見實在乏力，無法向以前一樣拍著胸膛保證?！俺粜∽樱献邮侨?。只要是個人自然會生病，看在老子是病人的份上，收起你的眼神。”田老頭的嘴巴越來越小，最后剩下嘟囔?！袄献又皇巧。植皇歉闪耸裁催`背天道和人倫。臭小子，不要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看著老子。沒病死，倒教你小子給剝了一層皮。”說罷，閉上了雙目，難看的臉已枯槁，顴骨聳立，皮下的肉都紛紛逃亡。
不忍目睹，他別過頭去，盯著被褥的一角，交代道：“我已經(jīng)看見通行憑證了，在管家手里。我爭取盡快拿到，你可得好起來，我可不想像上次一樣，拖你出皮革店。”破左耳以嘻皮笑臉掩飾內(nèi)心的擔(dān)憂，野人王最不擅長處理婆婆媽媽的事情。
皮革店死人是經(jīng)常的事情，有時會倒下兩三個，也沒有什么稀奇。
甩去腦海里的不祥預(yù)感，他拒絕悲觀，卻不由自主地往這方面靠攏。越是想擺脫，悲觀的念頭就越發(fā)清晰，就像鑿刻在額頭前。想說些什么安慰田老頭，可是他好像又回到了野人時候，行動就好，不需要什么言語。
搜索枯腸幾番，完全沒有多余的詞可用，努著嘴巴好半會，也發(fā)不出一個有效的音。眉頭不自覺地聚攏成川，直到田老頭重新睜開眼，實在無法忍受他糾結(jié)的臉......
“竹鬼都要不了老子的命，這點燒，算得屁啊?！痹捯魸u衰，田老頭往被窩里鉆去?！八啦涣说?，老子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經(jīng)歷過，這點病就是螞蟻撓癢癢?！庇袣鉄o力的田老頭拼命安慰他?！罢凰览献拥?。”
“就是，田老頭的命可是我的?！彼牧藢μ锢项^生命的擁有權(quán)，緊接著對床鋪一陣整理。“你死了，荒極的美人美酒就沒人欣賞了?！?p> “哎呀，那個酒娘啊，渾身都透著騷勁......”田老頭艱難地扯出一個丑陋的淫笑?！斑€有那山丘......真他娘的帶勁。光想想，都要老子半條命?！?p> 小時候，白爺爺就是如此照顧他。只要把邊邊角角塞結(jié)實，風(fēng)就透不進(jìn)去，被子里的身體會越來越暖和?！澳阆人瘯胰ツ盟??！逼谱蠖焖匐x開，身體里有一股他無法控制的勢力正要沖出來。
再多呆一會兒，他的害怕和悲傷都將暴露無遺，拙劣的掩飾只能增添田老頭的壓力。他怕像失去白爺爺一樣失去田老頭，盡管他只是個假爹。他想起了剛死了爺爺?shù)陌⒍嗬?，他不愿意再承受這種從四肢、胸膛里把力量抽走的痛楚。
噼里啪啦，一陣狂風(fēng)似的掠下樓梯。在拐角處的一間昏暗的屋里，他找到了正在煮藥的馬三，蜷縮在灶臺前，和一只等老鼠的大貓似的。
一陣令人作嘔的草藥味，立即充斥著鼻腔，絕不遜色于棚屋的腥臭，他本能地屏住呼吸。
“馬爺，他會好起來的，對嗎？”他不愿意聽到否定的答案?！耙欢〞闷饋淼摹！辈坏锐R三回答，他自己便作了回答。
“皮革店里人來人往，什么稀奇古怪的病都有，大的小的。像他這樣發(fā)病的，也是常有的。有人能活下來，有人卻......只能看老天爺愿意不愿意讓他多喝些酒咯?！瘪R三添了一下柴火?！澳銊e太擔(dān)心，生死有命，一切都是注定的?！?p> 真神如果醒著，自然能聽見他的心聲?！昂攘怂?，一定有效果的?！彼芙^意外，拒絕天意。
“聽說，小公子承諾給你們通行憑證了。恭喜你們，終于可以如愿以償成為自由人。”馬三說完，眼神卻黯淡?！半x開這里，找個山谷，好好生活，像個人一樣活著。”
不得不好奇這些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什么不離開皮革店呢？”像馬三這么貪婪的奴頭，棚屋是他最好的歸宿。除了皮革店，馬三還能去哪呢？
“沒發(fā)現(xiàn)我變了嗎？”馬三主動提起?！澳銘?yīng)該不至于這么笨啊，多少應(yīng)該看出什么？”奴頭拉過一條木凳，指著木凳子說，“坐下吧，我看著脖子累?！?p> “要問什么？”他回答。
“瞧瞧你的臉，現(xiàn)在的表情倒是像你剛來棚屋的雛樣?！瘪R三笑了起來，第一次見到他笑得如此爽朗，像一個人，而不是奴頭?！安挥X得馬爺我，變得溫柔極了？”
“他又給你什么好處了？”脫口而出的剎那，他便后悔。金銀財寶只會使得人性更貪婪、墮落，假如田老頭沒有騙他的話。“我沒錢。”
“那是以前的馬爺?！瘪R三沒有計較他的出言不遜?！昂盟啦蝗缳嚮睿瑝乃栏蝗缳嚮睢Ｈ说没钪?，只有活著才是唯一真真切切的事情?！笨戳艘谎蹪M臉困惑的野人，他繼續(xù)說?！叭舨皇撬?，馬爺我現(xiàn)在早就變成一桶肉泥了?！?p> “棚屋里你最大，就連管家都不敢動你?！彼f出了事實。破左耳相信想殺馬三的人多得數(shù)不清，但誰也沒有這個膽量，至少在皮革店是如此。
“城里有些有錢人喜歡吃肉包子，特別是各種特色的肉包子?！瘪R三拿著木頭塞進(jìn)灶肚中，撥動火焰，搖頭道，“誰想到，有天老子也差點被成肉餡呢?！?p> “只有你把別人剁成肉餡?！彼匀恢溃じ锏甑蔫F匠專門打造了一臺用來絞肉的鐵爐子。只要把肉切成大塊丟進(jìn)爐子了，專門負(fù)責(zé)絞肉的奴隸便騎著馬繞著鐵爐外圍。一圈圈地飛跑，直到把骨頭都絞成渣為止?！澳嵌际莿游锏娜狻！?p> 人人喜歡把肉絞碎做成大包子，或許是野林陰寒之故，熱騰騰的包子的確更容易溫暖冰凍的雙手。他曾過吃過好幾個呢，確實美味。
“有錢人總喜歡與眾不同，物以稀為貴。比如特色的肉包子?！瘪R三站了起來，看了看煮藥的罐子，咕嚕嚕的藥水，正忙著把圓蓋子掀開。“總之，老子沒有成為肉餡，死里逃生?！?p> “誰？”他可不相信那個奴隸有這個膽量。
“鬼知道?！瘪R三聳肩道，“田老頭找到老子的時候，老子已經(jīng)被打暈了，就躺在絞肉鐵爐邊上。估計是一路被拖到了鐵爐邊，后來才發(fā)現(xiàn)后背和腳后跟都磨破了一層皮。若不是田老頭多管閑事，馬爺我啊，現(xiàn)在指不定就在哪個有錢人的肚子里咯?！瘪R三翻出后領(lǐng)子，指著脖子說，“你看看，馬爺沒騙你吧?！?p> 樹子？
不知為何，他的腦袋里浮現(xiàn)了樹子拖動馬三身體的畫面。近來樹子的行徑，確實神秘至極。立即搖去甩腦，破左耳及時否定了這個恐怖的直覺。“誰敢？”
“馬爺我的惡名可不小，對吧？終也還有個落單的時候不是?！瘪R三似乎并不想找到兇手?！澳茈x開，還是趕緊走吧。皮革店就是一個惡獸大口，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用哪顆牙齒將你咀嚼咯。”
奴頭的惡名，無論是誰來當(dāng)，結(jié)果都是一樣。奴頭的權(quán)利是不可以被蔑視的，誰來挑戰(zhàn)，都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難道是管家下的黑手？他繼續(xù)猜想兇手。
“沒有通行憑證，能去哪？”
“怎么可能？你可是馬三爺。”他瞪大眼睛看著馬三。“你是皮革店最大的奴頭。”
“那又如何，還不是住在家奴的土樓小屋里，若是沒有命令，就連隔壁都去不得。”馬三開始抽出幾根木頭，減小火焰?！芭^的籠子，大不了東西們幾寸。”
“為什么不求求管家呢？他一定有辦法多拿一張通行憑證?！?p> “通行憑證不是一碗爛粥，隨便都能來一張啊?！瘪R三搖頭道，“牛老板也不是活菩薩，你見過壞人說自己是壞人嗎？”他突然停頓，神情凝重，目中泛潮?！袄献硬荒茏甙?。老子要是走了，他們豈不是更慘?！?p> 他特別不習(xí)慣現(xiàn)在的馬三。
隨即突然哽咽，馬三做了幾個深呼吸后才再度說道，“馬爺可不是野人，老子來自一個小部落。有一天，來了一支隊伍闖進(jìn)村子里，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綁了起來，竄成一排排......后來，老子就到了棚屋洗獸皮了。這里有老子族人及后代，既然無法解救他們，老子就有責(zé)任留下來照顧他們?！?p> “你照顧人的方式，”他想起長著鐵刺的長鞭可沒少招呼奴隸?！罢嫠锏臍埲?！”
“你還嫩，姜還是老的辣?！瘪R三對他說，“你還是和田老頭多學(xué)學(xué)吧，如果他死不了的話。你若是族長，你會將自己的族人趕盡殺絕嗎？”
“你是族長！”他尖叫了起來，無法抑制驚訝。
“族長？哈哈，煮藥還行?！瘪R三心酸一笑，站起來揭開蓋子，用袖子裹著藥罐的邊沿，朝一個還粘著干涸米粒的碗倒出藥水。隨后，將一碗藥遞給了他，交代道，“去吧，要趁熱喝才有效果?！?p> 他小心翼翼端著藥碗，生怕把藥灑在地板上。每上一階樓梯都像是煎熬，就算指頭燙熟，他仍然咬牙強(qiáng)忍。直到放在床邊木頭上，才雙手捏著耳朵，連著跳了好幾下。隨即，他喚醒了田老頭，喂田老頭喝下藥水。
“臭小子，你是不是想毒死老子啊。這藥又苦又腥，你確定能治?。俊碧锢项^的臉揪成一團(tuán)，像一坨泥巴捏壞的頭像，重新躺回床上，許久之后，才緩聲催促道?！岸喽嗔粢馔ㄐ袘{證，畢竟夜長夢多。”田老頭有氣無力叮囑著?！盎厝グ?。你盯著也好不了?！?p> “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野人了?！彼ζ鹦靥牛幸环N要獨當(dāng)一面的決絕，野人本就該如此。
“你還是個孩子?；厝グ桑岩路ё??！北蝗煜拢俣葌鱽眚?qū)趕聲。
“你留著吧，我還有很多呢?！彼麥?zhǔn)備離開，卻遲疑問道，“田老頭，問個你問題，如果我怎么做都會有意外，那我該如何是好？”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你也攪不壞南方野林。通行憑證啊，我們必須拿到這個東西啊，否則一輩子都只能留在這里做苦力了。要是通行憑證有了三長兩短，老子做鬼都要扒了你的皮，片成片丟竹海喂眾鬼。”田老頭輕輕推開被褥，擠出恐嚇?biāo)目鋸埍砬?，把嘴巴張到了極致，雖然看起來并沒有不同。
田老頭居然還能罵人！
“看來你病得還不夠重，居然還有力氣威脅我?！彼舫鲆豢陂L氣，整個身子輕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