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謠言四起(一)
天際剛擦白,困意再難成眠。
索性爬了起來,離開滾熱的被窩,田老頭披上破左耳新送來的御寒服,迎著凌冽晨氣,在外晃蕩。
野林的厲害在于:你越是蜷縮越能感受到陰冷的無所不在。
只有鳥兒早期,正在尋覓伸出腦袋的小蟲子,就連母雞都已懶得啼叫。
如尸體放置幾日,田老頭邊走邊活動僵硬的四肢,骨節(jié)嘎嘎叫喚。昔日的暗夜鋼軍之士,已經(jīng)被寒意腐蝕,往人群里一站,毫不起眼。就在此霎,皮革店右側(cè)家奴土樓的大門,嘎吱一聲響。
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時候起床解手最是難過。寒意如冰,身體里熱騰騰的廢物一出身體立即冰涼,只,只留下幾縷白氣向上攀爬。大部分時間里,伙計(jì)們能忍就忍,破左耳最不愿意在破曉時分解決大事,那種感覺簡直是自討苦吃。
不似山谷被群山擁入懷中,失去山壁的保護(hù)的皮革店,落座在荒郊,猶如刺身裸體矗立在風(fēng)圈中。風(fēng)來如馬三的刺鞭加身,日日夜夜鞭打不停歇。直至入住圓木屋,爐火終將這種如冰蟻啃噬的痛苦,統(tǒng)統(tǒng)燒成灰燼。
門被扯開一道不大的縫隙,剛好夠一人側(cè)身擠出,咒罵聲旋即在身后響起。
這點(diǎn)大小,的確只夠給狗鉆進(jìn)鉆出。年紀(jì)不大的家奴在前,另一個稍微年長的家奴殿后,兩人齊心合力抬著一個大麻袋,仿佛裝著一個人。多年經(jīng)驗(yàn)內(nèi)化成直覺,暗夜鋼軍的判斷鮮少出錯。他確定麻袋之中無疑就是個人?!斑@么早就出貨?”田老頭的鼻子前盡是升騰的白氣,扛著大麻袋的伙計(jì)自然不會回答他。
老狗蜷縮在墻角的草垛內(nèi)側(cè)里取暖,小狗聞聲立即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草垛,警惕看著門木移開。老狗和小狗是否一家子?誰也不沒有興趣知道,更不曾有人驅(qū)趕他們。
狗的忠誠,人們一清二楚,無數(shù)次親眼目睹:只要有人靠近老狗,小狗必定吠叫。久而久之,老狗和小狗自然就成了棚屋的看門士兵,被賜予墻角當(dāng)窩草垛當(dāng)墻,總算有了遮風(fēng)擋雨的居所。
馬三對老狗小狗倒是充滿了人性,時常給予骨頭當(dāng)甜頭?!澳銈冞@些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如兩條狗懂感恩圖報。”這是馬三每次教訓(xùn)伙計(jì)都必須重復(fù)的一句話。
打著哈欠,嘴巴撐開到極限,馬三從田老頭背后溜出來,與之并肩而立,眺望的目光無法穿透的晨霧,不知所思。
黑色斗篷下,滿臉倦容,遠(yuǎn)遠(yuǎn)遙見都無法忽視的黑色大眼圈緊貼在皮膚上,就像是誰用黑墨在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圈圈。若不是馬三徹夜未眠,只能是別人用拳頭留下記號。難道階層界線突然打開,已經(jīng)允許所有伙計(jì)自由竄走在皮革店各個角落嗎?破左耳可不信,手心里捏著權(quán)利的人多不會這么傻。
想必天色尚早吧,這不是馬三會溜達(dá)的地方。
“人之所以能被輕易馴化,很大原因歸結(jié)為限制,限制了視野、思想、活動范圍、食物,就能輕而易舉控制他們?!碧锢贤猎鴮Υ诉M(jìn)行了長篇大論,并見空隙就重復(fù)。
他的腦袋太小,耳朵聽出了繭子,也就能記得這點(diǎn)。至于意思嘛,等有空再琢磨。后來又在樹子的話中聽過類似的道理。“這就是家奴和東西的區(qū)別?!睒渥訜o數(shù)次提醒他,要時刻注意如今有別于從前的身份,在家奴和東西面前走路必須抬起下巴。
家奴的生活圈子遠(yuǎn)遠(yuǎn)大于東西,除了棚屋和進(jìn)入棚屋的石壁小道,整個皮革店他們都可自由出入,不受強(qiáng)制管控。而東西的生活圈子,只在做活和吃喝拉撒的棚屋之間,往返不過百步遠(yuǎn)。抬起頭只能看見天穹,比起井底之蛙,似乎好不到哪去。青蛙還能呱呱叫不停,東西可沒有隨便開口說話的權(quán)利。東西的嘴,只有一個作用就是填飽肚子好干活。否則,回頭客絡(luò)繹不絕的皮革店如何準(zhǔn)時交貨。能夠爬升上家奴的位置也成為了所有東西的奢望,然而在他看來,這可比當(dāng)虎王難。
馴人和馴獸實(shí)際上沒有大的差別,他想起了馬三的原話:“鞭子會讓你低頭,無論你的脖子有多硬,最后都會變得和柳條一樣柔軟?!?p> “怎么又倒下一個?”田老頭險些也成了麻袋中的物件,被人往林子里一丟,拍拍手泥了事。隨即,湊上前,他低聲追問,“又是炭疽病。不應(yīng)該啊,家奴土樓離棚屋那么遠(yuǎn),還有兩度高墻隔開,怎么可能還禍害人呢?”病名,自然是從破左耳那小子嘴下?lián)靵淼摹?p> “那小子話少,但該說的話一句話也沒落下?!瘪R三縮在衣服下。
“一段時日未見著面,小子的嘴皮功夫越發(fā)順溜。現(xiàn)在,幾乎很難占著什么便宜?!碧锢项^抱怨道。
“唉,炭疽病也不是誰想得都能得?!瘪R三取下腰間的酒壺,往嘴里灌了幾口,用袖子抹了嘴巴?!八懒司褪撬懒?,計(jì)較出原因又有什么區(qū)別?”
“究竟是個什么厲害的病。兩天前不是剛剛丟了麻袋,今天又丟。這速度和等猛鬼來索命,毫無區(qū)別?!碧锢项^徒增煩惱,拍著馬三的肩膀以示安慰?!翱磥?,最近是沒有什么機(jī)會和你小酌一番咯,真是可惜啊。臭小子昨天還托老鐵匠給我捎帶了一壇老酒,還沒有開封香味就先溢出。老子不保證等你閑下來,還有機(jī)會舔一舔。你知道酒和金幣,對于東西們可具有同樣的殺傷力。”
“沒有馬爺我,你這個老頭早就變成臭尸體。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如它們倆知恩圖報?!瘪R三罵道,雙眼暴凸,光聽田老頭無所謂的描述,便已垂涎三尺,不停地吞咽口水。
馬三來自一個十分擅長釀酒的部落,三餐可無肉,但不能缺酒。酒是整個部落的精神所在,為酒狂為酒亡??慈缃裰荒軠S落在棚屋里當(dāng)個管事,勉強(qiáng)圖個半溫飽,比起他所管理的東西們實(shí)際上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他住在土樓,免去夜夜泡在濕漉里。
“你來我往,互不相欠,哪來這些混蛋屁話?!碧锢项^皺著眉頭,“這也算酒?”
“你以為人人都有一個當(dāng)馬駒的假兒子啊。”馬三飛起小短腿朝田老頭踢去。
“人一旦嘗過好酒,就怎么也無法忘記滋味?!碧锢项^有所感慨。
“知足吧。這酒壺往賭桌上一放,只要能動的東西都會為他斷手?jǐn)嗄_。你個丑老頭都落魄到皮革店了,還窮多講究,將就喝吧?!瘪R三急忙將酒壺奪了回來。
“將就個屁,老子就想喝口美酒,誰愿意將就這破玩意兒,喝起來和泥洗出似的。女人的洗澡水都比這要香甜幾分?!闭f罷,田老頭又搶過酒壺,飲了最后一口?!安贿^,有得喝總比沒得喝強(qiáng),怎么也還是個酒。”搖晃了幾下,再也掉落不出一滴才善罷甘休,猛然將酒壺砸向馬三?!澳憔蜎]有惦記過酒窖里的那些好酒?”
“惦記?”馬三笑了起來,“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東西。酒窖里的酒是你我能惦記的嗎?那些好酒和金幣一樣碰不得,碰不得?!?p> “老子不信你肚子里的那些蟲子能忍得???”
“又不是沒喝過好酒?!?p> “想家了?”
“她若真活著,也有個人喊我一聲爹爹”
“老子答應(yīng)你的事情,不會食言。就算是翻遍整個野林,也定讓你女兒魂歸故里?!?p> “她若活著,倒是可以給你加小子做個大婆娘。不過早開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瘪R三搶過破酒,仰頭狂飲?!澳切┚?,你就別惦記了?!?p> “有人試過?”田老頭問。
馬三揚(yáng)起臉看著田老頭,警告道:“你以為管家真是個擺設(shè)!剛剛從地獄撿回一條命,別為了一口酒,又丟了。劃不來,劃不來。”
“當(dāng)真沒有試過?”
“除非,你想一輩子呆在這里終老?!瘪R三提議?!澳瞧颂锟偸怯途G,自然是要想方設(shè)法施肥?!?p> “除非老子腦子秀逗了,外面美酒美女多如云?!碧锢项^回答。“倒是馬爺,你什么時候娶個女人開枝散葉,好討好一杯喜酒?”
“這等好事,你的兒子倒還有點(diǎn)希望,只是開枝散葉就......”馬三支支吾吾,揚(yáng)起脖子檢查著田老頭的臉色,猶豫含著嘴里的話語。“玩笑話,當(dāng)不成真?!?p> “臭小子,又惹什么麻煩了!”田老頭立即收起了嘻皮笑臉,低頭看著馬三。“外面可有流著什么話?”伸手從懷中掏出了小罐子,拔掉木塞子,酒香旋即紛逃,就連高墻上都能吸食。以酒套話,是田老頭管用的伎倆,野人就是如此被拐下山。
此伎倆從不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酒酣之際,馬三打開心扉,暢所欲言,卻不提如柳絮飄蕩的流言蜚語,而說起了馬爺自己。
酒市是個母系部落,古老且人丁單薄,就在和武與靜澤的交界階梯田上方,過著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起初專門為陰城進(jìn)貢最好的酒液,只是后來聽說博赫努一又找到了新的酒源,比起酒市的佳釀更為醇厚清甜。
初聞此噩耗,族人大為不滿,要一較高低。博赫努一并未大怒,只是派來一個士兵,送了一壇子佳釀。
從此族長再也不敢鬧事,但迫于生計(jì),不擅長耕種的他們只好開吊腳樓,賣酒給往來的各路行人,借以維持生計(jì)。漸漸地,人們再也不記得那個嗜酒的部落,只記得路邊有個酒市供往來人落腳歇息。曾經(jīng)名聲遠(yuǎn)播的部落只剩下過路酒市的喧囂,且隨著陰城人的遺忘,部落逐漸人口凋零,所謂酒市終于成為了一個無名客棧。
酒市的酒,質(zhì)量時好時壞,客人倒是好脾氣,無論是酸還是甜,客人都能接受,頂多抱怨幾句。山野之地,有酒有歌還有舞,人生快樂不過如此。
直到有一天,半夜里沖進(jìn)一群穿著盔甲的士兵......次日醒來,馬三便成了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