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殺意已動(三)
野人之怒在身上發(fā)泄,經(jīng)驗老者沒有閃躲,只是直愣愣站在原地挨揍。
“老子不會讓欺負你的人逍遙自在。這是來自一個暗夜鋼軍士兵的承諾?!碧锢项^神情肅穆,聲音聽來鏗鏘有力,面對著野林,挺直胸膛,右手放在心口上宣誓。
“田老頭,我是不是一個沒用的野人?”他徒然疑問。
“沒用的野人采不了白花?!?p> 直到一絲血腥味飄進他的鼻孔里,他才驟然清醒。他空握著雙拳,拇指尖甲摳著食指指腹,不敢抬眼尋找血絲的出口。
泠泠冷風將兩人的情緒都吹散,精神重新歸位后,破左耳頓覺渾身冰冷,出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靜:“我該換身衣服?!?p> 于是,轉(zhuǎn)身便朝圓木屋一陣飛掠,不愿意再看田老頭那張臉,他生怕自己會失信于老頭,拋下野人昔日所有的承諾,一走了之。
(三)
直到路旁樹木擋住了彼此的視線,他放慢了速度,雙腿如石造,不知不覺便已來到荒地山墳處。
這里的一草一木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破左耳的心情卻難復,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去面對,而且越快越好。
風搗亂,心煩意亂難舒,一攀一跳便爬上了山墳頂處的橫樹,再往山頂最高處攀爬。
已無路前進時,他才停了下來,一手抱著樹軀,雙腳站立在腰粗的樹干上,俯瞰著萋萋野草打出陣陣波浪。
遠眺位于小山丘不遠處的四座高塔,薄霧繚繞,直聳入云端,朦朧中一座連一座,隱約可見塔尖。這個角度俯視一周,皮革店和武城外景致盡收眼底。滿目皆震驚,石頭兵房儼然是一個森嚴的秘密兵營。野林獨有的濃霧是天然的護體,包裹了皮革店的后方建筑隱形山林中,平日難窺見其全貌。
從近處觀察,一直以為不過是細長的一條帶子纏繞在皮革店外圍,頂多是土樓大小規(guī)模的屋而已。然而,此刻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錯覺,兵營大小遠超出他的想象。面積約莫皮革店的兩倍之多,甚至更大,只見兵房延伸至后山的一處樹林,緊緊鑲嵌在石壁上。仿佛是一頭從山里跑出來的妖魔,上半身趴在山外,準備隨時吞噬過往的獵物。
棚屋墻外、土樓斜對面、沿街鐵匠鋪后面、供東西進出的石頭甬道的中間,還有一處是他從所未見的三角形建筑。
太不可思議了!
他用力揉搓著雙眼,定睛一望,確定無疑。那的的確確是一棟堡壘般的三角形石頭建筑。密不透風的堡壘區(qū)別于石樓和兵營,沒有瞭望臺、沒有護院、沒有旗幟,屋頂空蕩蕩的,一無所有。
若不是這個出奇角度,他可能永遠都看不見這一幕。憑空而出的三角形堡壘由黑石建造,與棚屋的墻壁一樣顏色,置入于兩面墻體中。如果不翻越高墻,實在很難見識到竟然內(nèi)有夾藏。他無法想象它的作用,無門無窗究竟為何而存在?
樹子見過皮革店的全貌嗎?他腦子突然閃過一疑問,瞬即泛濫的愧疚感將疑問燒成灰燼。
矗立在遠處的野林就像永不后退,只懂堅持的守衛(wèi),固執(zhí)地守護著它們誓死捍衛(wèi)的土地。此時,寒風溫柔許多,他躺在樹干上,雙手背頭,打了個盹。
醒來,濕漉漉的衣服已經(jīng)僵硬,貼著肌膚如鏡般冰涼。他仰視著墜落而下的高空,太陽被濃霧攔阻,稀薄之光散落各處,暈眩感頓時排山倒海深襲。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擾亂了他的心,身子搖晃,失去重心,他從樹頂上摔了下去。緊接著,又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了下來,無數(shù)的枯枝從他身上刮擦而過。最后是山墳上的橫木攔截了他,還未穩(wěn)定,又再翻了下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吃了一嘴的惡泥,吐掉口中雜物,他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靴,仰脖往上而望,那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早料到如此?!睒渥吁久荚u價道,“野人并不是鳥也不是山貓,你就是學不會臣服。這個跪拜大禮,權(quán)當是你給老大的道歉?!?p> 他手掌撐地,獨自爬了起來,看著樹子包裹傷口的白色棉布外還有未干涸的鮮紅。他心虛低下了頭,心中內(nèi)疚不知如何啟齒。腹內(nèi)百轉(zhuǎn)千回,只憋出了一個字,“恩?!狈凑膊辉诤趵仟N之相,又不是老怪物有諸多癖好。
“不準備和老大道歉嗎?”樹子笑問,聽不出脾氣?!耙У粢粔K肉,一個跪拜禮就想息事寧人?”
我也沒想跪拜,他暗忖?!按蟛涣?,你也咬我一口,互不相欠?!逼谱蠖鷮α硪皇鹿⒐⒂趹?,不能佯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澳悴辉撋米宰鲋靼烟锢项^的身份抖出來。”
“不過就是利用一個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睒渥佑行┘?,指頭點過野林各處,“每天都得死人,那些人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棚屋的那些臭東西必然爭先恐后,好歹算是個人物。你覺得野林什么最沒有價值?”
視而不見樹子眼底的笑意。“我不喜歡被出賣,也不喜歡出賣別人?!彼ζ鹦靥?,直抒自己真實的想法,雙眼直視前方?!盁o論發(fā)生任何事情,我都會不告發(fā)你偷金幣的事情?!笨耧L作祟迷眼,他看不清樹子臉上的反應。
“野人穿上漂亮衣裳真把自己當高尚之人。你以為你是誰?活菩薩?高高在上的造物者?或是能拯救正處水深火熱等卑賤之民的勇士?還是守護南方野林的真神?破左耳你聽好了,你他娘的什么都不是?!憋L在樹子的臉上狂扇。
“我是野人!”他不假思索回答。
“哈哈哈哈?!睒渥拥男β暼鐓栵L摩擦過石壁發(fā)出的尖銳?!澳阋郧笆莻€裹著獸皮的野人,現(xiàn)在也不過就是一個在小公子身旁搖尾乞憐的小馬駒。”
他佇立原地,望著樹子的臉,一時之間想不出要說什么。
“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誰都可以欺負你、侮辱你、折磨你,收起你自以為是的仁慈義氣。那些東西填不飽你的肚子,更無法抵御野林的陰寒。假如不是小公子看上你,讓你我一同伺候他。你還在那個臭味熏天的棚屋里從早到晚、沒完沒了洗獸皮皮,吃發(fā)霉餿掉的殘羹剩飯,睡潮濕陰冷的稻草堆?!?p> “我樂意?!彼摽诙?。
“呸。你以為小公子真會看上你這副粗糙的皮囊和無聊的蠢相?”樹子再次攫住他的下巴,雙目射出兩道兇光,每一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裂而出,字字似鋼針鐵刺扎人?!澳憧纯矗犻_眼睛好好看看野林,每天都會死人,餓死的冷死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死法,見鬼的仁慈和義氣。當你在棚屋洗獸皮的時候,可曾有人憐憫過你,可曾有人拯救過你?這是一個食人的年代,你不吃別人,別人就會吃了你。做好人,誰不想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可惜太昂貴了,不是我們這等卑賤之民能買得起的。若不是老大我同情你,你以為你進得了圓木屋,能過上有肉有酒有暖床的生活!破左耳,你真把自己當個東西?!?p> “馬三對我和田老頭很好!”他的下巴被高高抬起,看著樹子的指尖掐進他的臉頰。一股油然而生的陌生感,無法視而不見。
往日,樹子只是模仿老怪物的表情和語氣,然而此時此刻,他真懷疑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樹子,而是另一個管家,一個更加變本加厲的管家。
“哈哈哈哈,這可是皮革店最好笑的笑話。”附在耳旁的樹子突然一陣狂笑,撕裂他的耳膜,等平息下來,又附在他耳旁說,“你知道為什么馬三爺會對你們另眼相看、特別優(yōu)待嗎?他不過就是一條不得入主人屋子的看門口狗。好好回憶一下,是不是打從你進入圓木屋開始,田老頭才搬到土樓居住。他是狗,田老頭可是寵物的爹。”
“你瘋了!你瘋了,樹子你就是個瘋子?!彼舐曀缓?,就像被抓住脖子的公雞,驚慌失措的雙手緊握成拳頭。咬傷樹子的耳朵,他自責不已。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他一定控制好自己的沖動,不再像面對野獸一樣。他犯下的錯,他想彌補,可是樹子顯然不給任何機會。
“老子的確瘋了,那又怎么樣?”樹子的鼻息在他耳畔流轉(zhuǎn),仿佛是一只在戲弄他的狐貍,又像是準備進食的大蟒蛇,隨時會撲上去嚼碎他的腦袋。“老子待你如手足,你怎么對老子的?”
“樹子......田老頭沒死,他還活著?!彼麕缀跏沁煅省?p> 樹子攫住臉頰的手已經(jīng)下移至脖子。
“不可能!你什么時候?qū)W會面不改色地撒謊了?”樹子咆哮道,“棚屋里,沒人得了惡疾,還僥幸活了下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早上我剛見過他,他已經(jīng)康復,能走能挑水,罵人中氣十足?!彼缓玫莱鰧嵡?。
“好,更好,他活著,或許更值錢?!睒渥拥呢澙奉D時暴露無遺。老怪物的陰狠在人皮,而他已皮肉合一,侵入骨髓。
“為什么一定要用田老頭換取金幣?”他甚是疑惑,“千萬枚金幣,我都不換你的性命?!?p> “如果你是個女人,我一定誤以為你對我情有獨鐘??上?.....樹爺爺我什么都信,就是不信絕對的忠誠,除了那條看門老狗。破左耳,你真是個蠢笨至極的野人。你根本不應該出谷,好好呆在沒有人性的石洞里不好嗎,那才適合你?!睒渥有Φ盟烈庵翗O。
“你說過我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男值堋!彼嬷唤z希翼。
“哈哈......兄弟,你他娘的有拿我當兄弟嗎?”樹子再次暴怒,伸頭向前雙目凸出,尖聲道,“瞧瞧耳朵,是誰咬的?是我太天真了,居然和野人稱兄道弟,”驟然厲聲咆哮,“你他娘咬我的時候,就像吃人的惡狼。”
“我不是故意的?!?p> “老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因為那是你的本性,和野林里的猛獸一樣,隨時都會咬人。所以我不怪你,更不會和你計較。只要你肯去老爺面前坦白一切,毫無保留將事情全盤托出,老子就原諒你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們重歸于好,還是親如手足的兄弟,好不好???”樹子瞬間判若兩人,露出昔日的兄弟情深。
身體踉蹌后退。“不!”他閉上雙目,眼淚奪眶而出,樹子是他第一個朋友、第一個兄弟,可是他就要失去了,徹底地失去?!拔易霾坏??!?p> 周身空氣立即冰凍,狂風在樹頂掠奪。
“我費盡心機籌謀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難道只是貪圖個人享受嗎?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你好。你只是個野人,沒有靠山?jīng)]有背景,剛來時連筷子都不知道夾哪里?人情世故完全一無所知,和豬一樣蠢,人心險惡你哪里懂得。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要不是我在你身邊時時刻刻提防著,你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里,還有機會和我發(fā)脾氣嗎?”樹子壓低聲音企圖說服他。
“我.....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任何時候都是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男值埽蚁蚶咸鞝?、南方野林諸位真神發(fā)過誓言。”他一時語塞,無法使用腦海中已經(jīng)編織好的話語回擊樹子,他說不出口。
“那就證明給老大看!走吧,和我一起去見老爺,好不好?”樹子一直掐著他脖子的手,終于松懈放開,面朝皮革店方向,作勢離去。
“我會努力想辦法賺很多很多的金幣送給你。”破左耳再次承諾。
“你要不和我回去,向老爺?shù)狼覆⑻拱滓磺?;要不轉(zhuǎn)身離去,不要再和老子廢話。就你心腸好,不舍得害人。”
“樹子......我不能?!?p> “哼,真是可笑!你以為你是誰,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還是世襲貴族,居然扮起高尚。呸呸呸。你只不過是個被雙親丟棄在林子里的可憐蟲,無父母親人朋友,如果不是遇見白爺爺,你早就被啃得一干二凈,還能在這里講仁慈道義嗎?”樹子猛然回頭,眼睛冷若冰霜,語氣凌冽逼人。
“樹子......”
“你知道一枚金幣要如何賺到嗎?一枚金幣可以買多少東西嗎?現(xiàn)在老子告訴你;一枚金幣足夠卑賤者平安度過一個絕望的冬季,可以買下一匹駿馬、一柄鋒利的劍.......500枚金幣,你能想象是怎么樣的生活嗎?現(xiàn)在你來告訴老子,看著老子的眼睛,你要如何賺到并贈予給老子呢?善良的野人,老子洗耳恭聽。”
噼里啪啦一陣的逼問,猶如巨巖碎成細石將野人埋葬?!?.....我我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保證我所得的金幣會統(tǒng)統(tǒng)給你?!彼X中頓時一片空白,一定會有辦法的,只是暫時不知道而已。
“從今以后,各走各路吧。兄弟和假爹,你選擇了田老頭。是我瞎了眼,高估了自己?!睒渥拥暮陧淙舯?,面無表情從兜里掏出了小錢袋丟在地上。轉(zhuǎn)身離開時,突起的肩胛骨讓人望而生畏?!凹热荒阆葻o情無義,莫要怪我不仁不義。”風將決裂聲響送到野人耳朵里。
望著小錢袋,不用打開,破左耳就已然清楚一切。沾上污泥的湛藍色的錢袋里,定然裝著他們連續(xù)多次偷來的金幣,樹子將金幣均分,從此恩斷義絕。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橫木孤零零地躺在山墳上,淚眼苦笑道:“你還是你,我也還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