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自殘了局 (一)
一黑馬三人,面對面站成木頭。
呀呀聲不停歇,烏鴉翅膀的震動越發(fā)響亮,成群結(jié)隊自四面八方?jīng)_出林子。
左上方,黑色的小身體拼成長劍隊列,正朝一棵桫欏樹的最矮枝椏劈去。在林色的遮掩下似如一柄黑鐵所打造的大劍,散發(fā)著一股沉悶的喪氣。破左耳抬起眼皮,眼珠子從左至右轉(zhuǎn)一圈,熒石力不從心,殘光洗出一片狹窄的空地,足夠他們?nèi)萆?,卻再也沒有多余的縫隙,黑暗就堆砌在稀薄光暈外,如浪作撲。
林地上碾地腳步亂心,打破了對峙已久的沉寂。
“兩塊石頭,別光著杵著,擺姿勢給誰看呢,老子趕時間,你們倒是痛快點啊。”田老頭出聲催促,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原地踱步,夜深人靜的古林實在難得心平氣和。
沉甸甸的林味推不開揮不散,就像獸臺上污溝里長年累月的油脂裹著血肉皮毛,多少水也無法帶走它們。
“光說不練能解決問題?還是能成仙?你們倆要杵死,休要拉著老子作陪?”抱怨完,田老頭拉攏著衣領(lǐng),聳起肩膀應(yīng)付愈發(fā)刺骨的寒意。
“憑什么聽你的?”他還坐在馬鞍上,兩腿始終貼著馬肚已經(jīng)傳來陣陣麻意。
大力依舊宛如一尊石像阻擋在他前方,臉上巖色般的倔強(qiáng)有增無減。
頭頂?shù)暮谠迫缇w移動幾寸,大力仍然沒有回答他的意思。
隨夜沉落,螢石逐漸力不從心,他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樹子的原話是什么?”隨口問了個他愿意知道答案的問題,卻倏然記起最善于攀巖的崖羊。
偶回伶俜山的途中,在崇山峻嶺之間,天穹將一面墻筆直插入林地上。
遠(yuǎn)處眺望,誤以為是或黑或白的草一簇簇點綴在崖壁,并無奇特。隨步伐草簇緩緩拉近,露出真面目,他瞪大眼睛一睹幕幕皆驚心動魄。雙眼無法移開片刻,目不轉(zhuǎn)睛直到夜幕降臨,在窒息后猛然大口呼吸,嗆得直咳。
無數(shù)只山羊肆意攀爬,悠悠啃著食物,時不時跳躍炫技,他的胸口隨著小蹄子的移動而縮脹。在沒有親眼目睹之前,他絕對無法想象竟然是只怎么都瞧不上眼的羊,至少他從來不會把羊列入決斗名單。
馳魂宕魄的一場行走看得他心驚肉跳、忘卻呼吸。
壁立千仞,臨之目眩,小羊們卻宛如風(fēng)精靈附體肆意舞蹈其上,絲毫無畏。
如此精彩絕倫的表演恐怕壁虎見了都得顫栗吧。
野人之怒破天荒地自認(rèn)不如,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陡峭如鏡聳立的巖壁,它們卻怡然自得在縫隙邊咀嚼美味。然而,其中道理,至今他都沒有弄清楚,四個小小的蹄子,短而纖細(xì)的腿如何在平面的崖壁上保持平衡和懸停?除了敬畏,他只能癡傻仰望用生命尋覓食物的小蹄子。樹子也曾和他說起,若是想要吃最可口的食物,就得有走在懸崖峭壁上的勇氣和決心。
崖羊行走于崖壁上,心中究竟做何想法?野人并不通曉羊語,偶有一次他與崖羊四目相對,他讀懂了崖羊行于崖壁猶如平地的秘密,然而這只是一種感覺,甚至都沒有形成一個具體的意思。他無法借助語言表達(dá)出來,只知道那一刻,崖羊心中并不任何念頭,只是行走于崖壁,除此之外,無任何一絲雜念。也有過三心二意的羊兒,下場他已經(jīng)看到。
棚屋里的稚童隔三差五就有新面孔,卻獨獨樹子被小扒皮看上,且再無更換。除了一張臉,樹子本就是個愿意在崖壁上覓食的人,更是善于抓住機(jī)會實現(xiàn)自己目的人。樹子對自己所要的一切從來都清清楚楚,恰逢機(jī)會出現(xiàn),一把攫住,斷然不是輕易肯放棄。何況千載難得的機(jī)會,樹子必然視若洪水中唯一的浮木。田老頭的腦袋對樹子而言,何止金幣啊。
林口前的一番表演歷歷在目,就連曾同床共枕的破左耳,有一剎那近乎泫然欲泣,何況是別人。
只是,大力能得到什么呢?除了那些金子,樹子還有什么?
“如你所愿?!贝罅Φ淖旖禽p微往上一扯,擠出不屑,旋即被巖臉消滅。
簡潔而有力的四個字飄進(jìn)他耳膜里,打斷了破左耳的繁雜思緒。
在他看來,大力轉(zhuǎn)瞬消逝的表情卻如對手將武器丟在地上說;我徒手?!叭缒闼浮币辉挘瑲^不遜色任何一把鋒利的寶劍,無疑是赤裸裸地蔑視。
沉默片刻之后。
“決斗若不是你的所求,此前你死纏爛打又為何?”大力繼續(xù)忽略第二問,在第一個問題上多做糾纏。
此舉著實令他氣憤,在莽牛的眼里樹子的話,竟然比勇士的決斗精神還重要。兩件根本不可相提并論的事情,在蠻牛心中竟有高有低,他堅持的東西一文不值。
何謂勇士!如若站在眼前的挑戰(zhàn)者,不是昔日他所仰慕的勇士,他根本不會理睬。野人喜歡決斗,卻不是愛打架的野蠻家伙。山中動物數(shù)不清,遇見誰都要打一架,野人估計早已經(jīng)累死。
熒光幽幽,隨著呼出的灰氣,游蕩在暗沉的臉上,猶如小碎小黃葉漂浮在黑水之上,襯托出大力的眼睛越發(fā)黑白分明。黑眸中倒映出的他,分明就是一個笑料。
寒意聯(lián)合困意壓在身上,令人倦困不已,殘余體力自然也在飛快地消耗中殆盡。
“趕緊的,速戰(zhàn)速決。臭小子,老子的腿再站下去非廢不可。若是廢了,你可得給老子養(yǎng)老送終?!碧锢项^再度催促他,縮著肩膀靠在馬脖上,猛打哈欠,話語含糊?!按罅?,決斗之后無論輸贏,各走各路,絕不糾纏?!?p> “與你無關(guān)?!贝罅涞馈?p> “你要摘老子的腦袋,卻說與老子無關(guān),是何道理?”田老頭低吼一聲,軟塌的身體隨即一震,上前一步昂首挺胸,手已經(jīng)按在武器上,怒意在短促雜亂的黑須上滋長。當(dāng)田老頭仰面對他時,黝黑的丑臉繃得緊,后牙嘎嘎作響,黑須已根根顫栗?!俺粜∽?,你能忍得了,老子可受不這石頭人。長得高大就了不起啊!趕緊下去,給他點顏色瞧瞧?!瘪R韁被右扯,黑馬發(fā)出煩躁的鳴叫。
“暗夜鋼軍的威風(fēng)都被你敗光。”他豈能忍受,胸膛下早就翻江倒海,只是強(qiáng)抑爆炸。升騰亂竄的怒火夾裹著些許說不清的失落,讓他堅持不下馬。若換作往日,何須廢話,畫個圈掄起拳頭直接上,豈能等天荒地老。
“野人王夠強(qiáng),你倒是上啊。老子一路逃跑,身心俱疲,到現(xiàn)在沒喝一口水沒進(jìn)一粒米,張嘴都嫌費力。要是有酒有肉飽餐一頓,你屆時看看倒在地上跪地求饒的人何其謙卑?!碧锢项^噼里啪啦一陣嚷,鬧得他耳膜鼓脹?!鞍狄逛撥姷臄橙耸枪恚皇侨?。等他死了化成厲鬼,老子自然愿意讓他見識厲害?!?p> “決斗是勇士的戰(zhàn)爭,干你何事!”大力自始自終沒有瞧田老頭一眼。
經(jīng)驗老者的資格再度被挑釁。“石頭人,休要狂!老子可不在乎什么勇士精神那一套?!闭f罷,田老頭掄起拳頭。
“你記得自己是個勇士?”他詫異揚眉,林色沉淀,越發(fā)看不清大力的表情,反正石頭模樣的人有沒有表情都一樣。“田老頭幾番和我提起勇士,我以為勇士都是有所堅持的人。我的確想與你一較高下,卻是昔日的勇士,而不是聽命于樹子的忠狗?!?p> 此時大力卻盯著田老頭發(fā)呆,干涸喉嚨擠出聲音:“你是個巡林的?”
“石頭人,客氣點,暗夜鋼軍!”田老頭反駁。
“不過就是巡林。”大力堅持。
“很有道理?!逼谱蠖鷮Υ艘娊獗硎举澩?。
“臭小子,胳膊肘盡往外拐,老子和你才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碧锢项^嚷了起來。“你他娘的,打架這事難道非得老子給你們挑個良辰吉日嗎?”
“我只和勇士決斗?!币叭说钠夂土尜飞降氖^一樣堅硬。
長久不說話的人,一旦開口就如就不下床行走的人一樣踉踉蹌蹌。然而,馬前之人吸了幾口林氣,卻已判若兩人。
“借口是弱者的盾牌,你也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馬駒,究竟你我有何不同,到底都為了活命?!绷鲿车钠照Z,從大力的齒縫中蹦跳出來,難免有些突兀。
還依稀記得向大力討要決斗的場景,盡管是個奴隸,骨子里還有些火氣。然而此時,一樣的身軀一樣的臉龐,卻不見當(dāng)日的不屑一顧和置身事外。
樹子的話語在腦海里回蕩,多少人可以在誘惑下逃生?勇士的滅亡不過短短時辰,竟已短氣至此,想來唏噓。勇士不該如此!他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變故。馬鞍上的如坐針氈,等待的不是大力的離開,而是勇士的火氣再次點燃。
“你的驕傲呢?一個勇士若是失去了骨氣,還有什么資格喚作勇士?!彼滩蛔≠|(zhì)問。
呀呀聲驟起,黑影從桫欏樹間隙急切飛掠,被壓彎的細(xì)枝皮還連著梢上在做最后的茍延殘喘,不愿意就此破體剝皮落地成為腐物。
冷漠的眸子回望著野人,沒有怒氣也沒有生氣,活似假眼一雙。
不知大力真蠢還是裝傻充愣,對于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奶翎吘谷缓翢o反應(yīng)。若是在棚屋,馬三的鐵刺長鞭在一旁伺候,善有原由,然而偌大的林子只有三人一馬,大力和棚屋里被馴化的東西又有何區(qū)別?只不過此次馴化他的主人不是馬三而是樹子。虎有虎性,狼有狼性,人應(yīng)該也有,勇士尤為!
顯然大力不這些想,已不在乎勇士精神是何物,興許在被戴上項圈的那一刻已經(jīng)撒入風(fēng)中。
“打架就是打架,要什么名目。除非你有自知之明,知道必輸無疑,那自然不肯決斗,否則還有什么理由光站著浪費時間。烏鴉回巢,你還在這里杵著,前進(jìn)不得后退無路。不如痛快些,要么林中多添一具白骨,要么讓我拎著他的腦袋回去。”大力提起臂膀,手指直點著田老頭的額頭。
干瞪至此,大力只做出了這個動作,漸感疲倦如夜幕塌落,他有些心浮氣躁。
他還在想不就是打架嘛,早打早結(jié)束之際,田老頭已站在黑馬前,叫囂道:“混蛋,老子的腦袋是你想拎就拎的東西嗎?長得高又如何,頂個屁用啊,滿林隨便一棵樹都比你高大。要打架是嗎?老子許久沒有活動筋骨,今天正好拿你練練手,好教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闭f罷,經(jīng)驗老者捋起袖子,擺出架勢,“野林會打架的,何止野人和勇士。毛毛蟲還能扭打成團(tuán),多大的事,來呀。早死早超生,老子還想出林找口熱酒暖身?!?p> 大力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唾沫在淡淡光暈中橫飛,隨黑馬呼出的氣越發(fā)煩躁不安?!捌ù簏c事,就看兩個娘們在婆婆媽媽?!碧锢项^伸手解開了緊束的領(lǐng)子,旋即露出了一截脖子,與臭臉截然不同色,形成鮮明對比,就像拼湊在一起的人偶,晃著不合時宜的慘白。
他盯著脖子陷入沉思,大力的注意顯然也被拽了過來。
“看什么看,沒見過脖子???”田老頭目露兇光,掃射著側(cè)目的他們。
大力沒有多言,只是翻開領(lǐng)子,檢查了脖子,隨即又盯著田老頭的脖子發(fā)愣。仿佛抓住了什么,他也扯開領(lǐng)子,看看自己的脖子,腦海里涌現(xiàn)了一道模糊的光,還來不及看清楚,大力開口道:“你不是窮人。”
“別扯犢子,你不就是找架打,老子冷得很,拿你沸騰一下血液。”
“你脖子上沒有印記!”大力盯上了田老頭的脖子。
他皺起了眉頭,不明所以,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隨口問:“什么印記?”
“若是平民,自從生起,脖子上就會被烙印,以供區(qū)分貧民和貴族。你沒有,如何通過暗夜鋼軍的審查?”
“暗夜鋼軍早已窮得叮當(dāng)響,能有人頭就不錯了,沒工夫在乎脖子上有什么。”田老頭解釋。
“十年前,不可能!”大力堅持,眼神垂落在馬上的丑臉上搜尋。“你究竟是誰?有何目的?”
“勇士?”田老頭冷哼,搖頭嘆息,“臭小子,你看看勇士膽怯時,使用什么伎倆轉(zhuǎn)移決斗的?”
大力一臉堅決,目光始終盯著箭靶。
他一臉茫然,不知話題為何突變?
“怎么了,到了眼前卻又發(fā)慫,老子瞧你就是四肢發(fā)達(dá)、空有架勢,不過就是騙人的慫包一個。什么昔日的勇士,什么天賦神力,牛逼吹得毫不費力,老子愣是沒嗅出半點勇士該有的氣息,你也就能哄哄臭小子?!碧锢项^將領(lǐng)子扯動幾下,裹住了脖子,領(lǐng)子外的一層硬皮子撐著他的下巴,微微翹起。轉(zhuǎn)頭告訴他?!俺粜∽?,你看看,這年頭,隨便一個高個子都可以自詡大力勇士。若是不這樣,如何幫牛扒皮震懾和武!早年確曾聽聞,和武有一力氣不凡的勇士,那是何等威風(fēng)傲骨,焉能委屈在皮革店屋檐下,甘愿當(dāng)只看門惡犬?!碧锢项^停下喘息,繼續(xù)催促。“別磨磨蹭蹭,天都快亮了。到底打不打,倒是給個痛快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