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古藤陣前 (一)
薄霧飄忽,那具尸體原地未動。
死了?大力死了?真的就那么倉促地死了?
血水粘附在從腐爛枝葉縫隙里鉆出的嫩草上越發(fā)暗沉,林味迅速將腥味覆蓋。大力就直愣愣躺在桫欏樹根部,腹下的傷口被大手掌覆蓋,五指間形成細細的血縫,猶如血河洶涌撲浪。昔日勇士嘴角溢出笑容,頭枕根莖仿佛只是在酣夢。
一道沉重的呼吸沖了過來,田老頭旋即拽他上馬,往林中深入躍進。
溫暖的身體置放在林間意味著什么,破左耳心中一清二楚。
黑馬起蹄,田老頭抓緊馬韁在原地打了幾轉(zhuǎn),黑馬才安靜下來。左右迷離,不知方向。田老頭呼吸愈發(fā)凌亂急促,一手拉直馬韁,一手撓頭。
灰色霧氣似條條單薄的布條纏繞在樹軀和枝椏上,膝蓋下已被淹沒,宛如仙境駕霧。古林在這個時辰特別恍惚,他在馬背上任由田老頭牽著馬韁。
“大力死前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望著天穹在樹傘頂部被撕裂成一條條,隨風擺動,忽明忽暗。一切來得太快,就在一夜之間,追著他決斗的昔日勇士竟然死了,而且是他親手捅死的。盡管并非他所愿,然確確實實捅進大力腹下的匕首,正在他手中緊緊握著。
“老子和你聽見的話是一樣的,你不知道意思,老子怎么知道?”田老頭牽著黑馬在勘察地形,邊搓揉眼睛邊說?!傲肿拥撵F氣越來越潮濕黏糊糊,必須盡管離開,不能再困在這里,誰知道會不會像竹海里一樣住著什么?!?p> “他明明是來找我打架的?!睒淙~簌簌,腦子里亂糟糟的,他完全無法理出頭緒,也聽不見田老頭說了什么。
“恩,他輸了?!碧锢项^說?!霸撍赖?,四周都一樣?!币蝗蛟跇涓缮?,桫欏樹紋絲未動,經(jīng)驗老者迅速縮回拳頭,黑馬顯然也不悅悶聲嘶鳴。
大力仿佛還站在他面前,冷漠雙眼,黑白分明。
“你看見了,他抓著我的手朝他自己捅去?!币粋€夜晚,野人之怒的力量已殆盡,趴在馬背上任由黑馬駝行。大力沒有理由要自殺,樹子給予他的何止是馬三的位置。這一點田老頭最清楚?!八麤]輸,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他嘟囔道,馬脖子上的毛在他嘴里鉆來鉆去,身體就像被風吹鼓的袋子陣陣發(fā)虛。
“死了就是輸了,這番道理三歲孩童都認。老子是暗夜鋼軍,不是勇士。誰知道他娘的怎么想,臭小子?!碧锢项^停了下來望著他,丑陋的臉似一張老樹皮耷拉在他五官上,隨時都要掉落?!俺粜∽?,你到底是怎么殺死他的?你剛死而復活,照理沒有力氣能在一招之內(nèi)將他捅死啊。”
他立即翻身下馬,支著仿佛被抽調(diào)骨頭的雙腿朝大力的尸體踉蹌走去。
“臭小子!”田老頭猛然一把拽住他,揪著他的衣領(lǐng)命令道:“上馬?!碧锢项^語氣堅定,不容反抗。
他直愣愣地望著霧色中,好像隨時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會鉆出來,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從霧里伸出無數(shù)只手抓住他拽進前方。
“上馬。”他聽見田老頭在催促,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他還是聽見?!俺粜∽樱l(fā)什么楞?!币宦暸葰⑦M霧中,他的腦袋傳來一陣抽疼。
扭頭發(fā)現(xiàn),田老頭的手臂剛剛垂落,第三只眼睛正用力瞪著他。
隨后不容分說,田老頭將他抱上馬背?!俺粜∽樱闶遣皇丘I昏了頭?老子也餓啊,可是這林子詭異得很,晚上倒是平靜,白天你看看這霧就和著魔似的。再堅持一會兒,走出去就有大肉吃有熱酒暖身。臭小子打起精神,老子保證,很快我們就能走出霧罩。要是有面鏡子多好,教你瞧瞧自己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媽的忒嚇人?!?p> 許久,陳舊腐味彌漫在胸腔內(nèi),干癟的胃袋都不愿意吸食,直直從喉嚨倒出?!澳憧吹靡磺宥覜]有殺他。”他厭倦了田老頭睜眼說瞎話,“你看看尸體就知道。”
“那匕首從下往上刺,確實是你所為?!碧锢项^伸手撫摸他的背部,語重心長道,“臭小子,第一次殺人吧。殺人的感覺并不好。可是殺了就是殺了,又不是你非殺他不可,是他非追殺我們不可。反正不是你殺死他就是他殺死你,總得死一個,這事才算了了。和你說說個故事。在野林外的一個國家,有個孩子叫小飛俠......”
在荒極大陸的某國中有一貴族人家,因為小飛俠的出生而歡喜,隨著小飛俠的長大而雞犬不寧。
那年,小飛俠才十歲,成天做著飛天遁地的美夢,妄想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看個夠。然而希望他安于宿命的父親,卻將這個美夢生生扼殺。就在小飛俠絕望之際,一個少年帶著周游各地的見聞出現(xiàn)在他房間里。美夢的碎片隨著少年的所見所聞所感一一歸來,并拼湊成原來的模樣,越發(fā)清晰完整,甚至比原來更具有魔力,讓他欲罷不能。
一日,小飛俠頂嘴幾句大逆不道的話,父親怒不可遏之下將少年抓進大牢中,所有刑具一一陳列,企圖逼迫少年告訴小飛俠;一切都是假的。然而出乎意料,少年的骨頭是巖石鍛造,非一般刑具可征服。無可奈何的父親只能將小飛俠喚到刑房前,目睹了整個行刑過程。
小飛俠像個陌生的旁觀者冷冷目睹,始終不發(fā)一言,更不曾露出一絲難過。在刑具用了三分之一時,小飛俠從刑具架上奪過一截和竹子一般模樣的刑具,這個刑具有個很美的名字“紅竹”。
倏然,他飛奔向少年,一聲怒吼,雙手握著刑具用力扎入推進,然后拉緊刑具末端的一根鐵鏈子,哐啷啷聲響從少年下腹傳出來。
頃刻之間,細小如竹葉的刀片從少年的肚子里斜斜生長而出。鮮艷的顏色染紅了刀片,浸泡余液往末端流淌,順著地上的紋路延伸,鮮艷轉(zhuǎn)暗紅,像血管一樣布滿刑房。
少年的慘叫直達小飛俠的腦頂,就像尖銳物在頭殼下打鉆。慘叫絕口后,少年艱難地朝小飛俠擠出了一個笑容。笑意如花綻放在因疼痛爆凸的黑色眼珠中,緩緩向深淵沉沒,化作一點,旋即黯淡淹滅在一片幽色底。
像個貼墻的稻草人,少年脖子上戴著嚴絲合縫的半圓形鐵圈,四肢張開到極限,仿佛隨時要展翅飛翔。一雙漂亮的眼睛望著在場的每個人,小飛俠在眾人愕然中不發(fā)一語,一個勁風轉(zhuǎn)身離開了刑房。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小飛俠去了哪里,再也沒有人聽到他鬧出的響聲。
故事到這里結(jié)束,破左耳自然鳴不平:“關(guān)少年什么事情,這樣的死法太不公平。父親管不住兒子,是那小飛俠自己愛聽故事?!遍]上眼睛,仿佛少年就是躺在地上的大力,他的手開始在褲腿上不停擦拭,直到大腿外側(cè)那一塊肉起熱發(fā)癢?!靶★w俠為何不替少年求情?做人如此無義氣,可見小飛俠也不是勇士,絕不會有上天入地之能。”
疑惑還未得到答案,身下黑馬一陣嘶叫,低頭卻見一團灰白色的枯皮正躺在馬蹄前方,一枝剛掉落的樹枝覆蓋在上面,還冒著綠色。這得是多大的蟒蛇脫下的衣服?難怪黑馬如此驚慌失措,近乎將他們甩出去,幸好田老頭及時反應將黑馬安撫,他才勉強安坐。
他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從懂事開始,和武就處在陰寒包圍當中,陰雨更是比三餐穩(wěn)定。
打從認識田老頭,他才知蛇不喜歡寒冷,難怪大多數(shù)安家落戶在溫暖的泉水四周,然而誰知有沒有特立獨行的?畢竟這是南林,除了陰寒還是陰寒。
當眼睛往前方望去,他的視線立即落在腰般粗大的藤蔓群上,它們依附桫欏樹不斷生長,直到......
或許是像此時的清晨,轟然一聲倒塌,只在草間留下一截破土及膝的枯根。藤體翻下來,又翻上去,如臨產(chǎn)的巨蟒群纏繞在兩棵桫欏樹間,痛苦地不知道如何擺放各自的身體。一圈圈蜿蜒而上直至樹頂,形成蜘蛛網(wǎng)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真是倒霉!”田老頭啐了一口唾沫,開始大罵,“他娘的,倒霉從來都不單獨行動,總是三五成群。”說罷,翻身下馬,扒開高草,用手臂壓開,再用腳踩在草根處就像碾死仇人,絕不讓它們有機會在反彈回來。
可野草性子執(zhí)拗,它們的一生或許很短暫,但究竟有多少個一生可以重來,他還沒有計算清楚。石洞門前的野草總是被母狗糟蹋,多年以來,只剩下爛根的野草還是時不時抽出新芽。那古藤呢?但被強力壓制在心底深處的一道聲音,似乎在提醒他,田老頭揪住不放的問題真的不重要嗎?野人若是死了,還會像野草一樣再抽嫩芽?當然不會,破左耳并不傻。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動物死了之后還能復活。
馬三還是個族長呢?可又如何呢?除了棚屋里的事情,馬三什么也顧不上。他只好搖搖頭,散去心中的郁悶,莞爾一笑權(quán)當安慰自己。
“過去就讓它成為過去,不要為難自己?!币淮未文钪螅坪跽嬗行Ч?,他將心里升騰起來的那股酸溜溜的感覺驅(qū)逐出去,不再有機會威脅他。大力封住傷口的大手掌一點一點的模糊......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古藤聚集在一塊?!彼匀蛔隈R背上,雙目極處竟然都是古藤?!疤锢项^你看......”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仿佛巨蟒已經(jīng)纏上身體,一圈又一圈,將他緊緊裹住,窒息難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