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古藤迷林（二）
田老頭完全不給他回答的縫隙。
“盡頭要真是有女人，倒是天大的好事，老子這會心肝脾肺腎都涼嗖嗖的，正盼望著熱酒燉肉來溫暖。無論荒極還是野林，這女人大多是心靈手巧，美酒佳肴皆是她們的杰作?！碧锢项^及時補充，“這就是人族為什么總是在有個女人后，才能把一個屋子稱為一個家的原因了?！?p> “竹海里的女人聞著尿騷味都跑來這里，就怕經(jīng)驗老者身體吃不消?！彼瓷?，伸出手臂勾上田老頭的肩膀，話鋒一轉(zhuǎn)，嚴肅道，“田老頭，長屏里頭，除了那片竹海住著鬼，還有其他妖魔鬼怪嗎？”
“你以為南林是地獄還是魔界？”田老頭甩開他的手臂?！鞍狄逛撥姀膩頉]有收到過其他的命令，假如和武郊外存在古老境地，博赫努一沒有道理不知道啊?！?p> 一邊走一邊聊，他們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是在向前走還是原地打轉(zhuǎn)？
“博赫努一不過凡人，和你我有什么區(qū)別，還不是一個腦袋，兩手兩腿......”手臂又蹭上田老頭的胳膊，也許是身在黑暗中，他需要攀附住一點結(jié)實的什么。在伶俜山，他從來沒有這個習(xí)慣。
“你懂個屁。南方野林不是一片尋常地方，否則荒極大陸的大銀帝國為何不遠千里跋涉而來？”田老頭這次已懶得甩開手臂，就任由他勾搭。
“他穿著打扮貴氣逼人，武器更是精鋼所制，為什么還要跑來南方野林？我瞧不出這里有什么人比他富貴，也沒有賞心悅目的風(fēng)景或者滿地金幣，為什么呢？”
“你問老子啊，老子問鬼啊?！碧锢项^甩開他的手臂。
倏然，“我是誰？”他問出糾結(jié)在心底許久的困惑?！澳?、老怪物、馬三爺還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銀斐然將軍，似乎都希望我是某個人，那個人是誰？”野人的確不懂人族的諸多規(guī)矩，但野人也是人，五官可沒比人族少一樣。
空氣里一聲輕嘆，聽不出意思。
“你不知道嗎？”田老頭反問。“你得問你娘，反正不是老子干的。”
“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他失去了耐心，饑腸轆轆腦袋昏沉實在無力猜來猜去，揚臂往臂膀處出拳?！袄项^，都一起同生共死了，你還不能徹底坦白嗎？”
“坦白什么？你覺得南方野林為什么有硝酸鹽？”
“你問牛扒皮啊？我又不是皮革店的管家?！彼行佬叱膳?，踢了田老頭一腿，力道不小，聽到老頭暗自吸了一口氣。
田老頭還是死死盯著前方黑暗，盡管什么都看不見。
“硝酸鹽哪，是煉丹師為各國帝王煉制長生不老藥時無意中煉出?！碧锢项^的聲音突然飄了起來，仿佛在渺遠極處?！跋跛猁}是硝酸衍生而來，根本不屬于封閉的南方野林所有。這項技術(shù)野林七子不會?；蛟S正確的說，荒極大陸和南方野林被長屏割開，成為了一片原始森林。直到博赫努一繼任，才有外人進入南方野林。”
“硝酸什么？吃了能長生不老？”震驚萬分，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出現(xiàn)的，他竟然不知道?！盀槭裁次覜]看見？”
“每個人都長有一雙眼睛，就算站在同一個地方，看見的東西也不同。這也是一種能耐，野人王經(jīng)驗不足，自然看不到?！?p> 聽完解釋，破左耳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叭?，真的能永遠不死嗎？”這個話題他很有興趣探索，頓時精神抖擻。
“孺子真是不可教也！你智商是往腳底下長的嗎？”田老頭的聲音充滿無奈，“和食物里咸味的鹽巴倒是很像，不過誤食后就會中毒，嚴重的就直接死翹翹，是一個殺人的好方法，甚至神不知鬼不覺。”
剛一放松的胸膛立即又聳立起來?！盁挼熀軈柡幔坑斜扔率客L(fēng)嗎？用得是什么劍？”他只關(guān)心一切能和厲害二字匹對的人物，荒極大陸似乎有很多這樣的人物，總是能時不時從田老頭嘴里蹦跳而出。不等田老頭回答，他忍不住追問，“長翅膀嗎？能上天入地，還是能刮風(fēng)下雨？”
“你！”田老頭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話來罵他，只好耐心解釋，“煉丹師是專門給各國帝王煉制丹藥的師傅，就像給人治病做藥的巫醫(yī)一樣，各有所長，不可相提并論。他們專門煉制的丹藥如小珠子一樣大小，只貢獻給權(quán)力最高的人使用。比如銀衫軍世世代代效忠的大銀帝國女皇，又或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總之是手里握著大權(quán)的人。”
“像博赫努一那樣的人物？”在目前，他是破左耳能想到南方野林最有權(quán)力之人。
“諸如此類。不過他是沒有資格吃的，長生不老終究是吃飽沒事干的人才會追求的玩意兒?！碧锢项^頗為不屑，霜氣結(jié)在衣領(lǐng)處冒著陰冷，脖子直打哆嗦，爾后卻又道?！暗怯械某裕€是可以吃一吃，誰不想長生不老不死，何況手里有點權(quán)力的人?！?p> 腦海中浮現(xiàn)許多場景，令他熱血沸騰。“我要當南方野林最有權(quán)力的人物。”他破口宣誓，“我就是南方野林最厲害的人物，永遠長生不老?！?p>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碧锢项^感慨道，隨即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袄献酉衲氵@么大的時候，也是如此狂妄，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掀開井蓋爬出井一看，外面的世界無邊無際，還不如呆在井底?！?p> “老虎怕我。”他迫不及待地宣揚他的英雄事跡，“你不知道，我可是打跑了兩只老虎，一黃一白；救了一只餓狼；用鋒利的石斧把蟒蛇砍成好幾段......”
“為什么救惡狼？”田老頭沒來由一問。
“它都快餓死了，哪有力氣吃野人?！彼肫鹆死堑难凵?，可惜沒有人來救他和田老頭，就算有人提著熱酒端著大肉，也看不見黑暗里的他們。
“狼就是狼。”田老頭顯然對狼很有成見，“老子情愿相信和尚尼姑成雙成對，也不愿意相信狼子野心，你見過誰家養(yǎng)狼看門？”
人族的眼底除了人，對所有活物都有根深蒂固的成見，尤其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老者。
“狼，怎么了？野人說起普語一點都不比人差，你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彼ζ鹦靥?，左掌不斷拍擊已示證據(jù)?！拔揖宛B(yǎng)過狼?，F(xiàn)在我就站在你面前，從來都沒有想過吃你，就算你的肉已在我掌心里?！便y狼與他同床共枕從來沒有欺負過他，而人，一張憤怒中夾雜著失望的圓臉，即刻浮現(xiàn)在眼前。
“現(xiàn)在呢？你倒是把你的寵物喚出來使使，興許還能慰勞一下老子干癟的肚子。”
頓時語塞。無論他如何嚎叫，銀狼再也不會從遠處朝他懷里飛奔而來。揚起頭朝著每個方向都望了一眼，茫茫暗色，不知何處可眺。
“原來野人學(xué)會普語是為了頂嘴。聽起來中氣十足，老子累得夠嗆，剩下的活都交給你了。”田老頭譏諷之后，又抱怨了一句?！霸缰绱?，老子還不如帶只鸚鵡下山，還能附和兩句好聽話暖心?！?p> 鸚鵡？那家伙和麻雀一般，有什么好的。
“那得看野人這幾年和誰混?！彼膊桓适救?，對普語的掌握是愈發(fā)嫻熟，田老頭已經(jīng)鮮少能討到便宜?！澳氵€沒有告訴我，你們到底把我誤認為誰了？”這事如一根極細的魚刺扎在他心口上難忍。
“你就是你，哪里有另外的阿貓阿狗。”
“我不是你們期待的那個人。他是和我一個模樣里刻出來，還是和我一樣勇猛無敵？”
“臭小子的臉皮，教千年樹皮見了得羞三分。”田老頭噴笑道。“從來沒有姑娘會說自己不同凡響，那得嘗過的男人給予評價；同樣男人的勇猛無敵也不是自賣自夸，那得真刀實槍才見真章。你啊就是個臭小子，是老子千辛萬苦從兄弟山中撿來的野孩子，屁眼里除了屎也憋不出個豆大金疙瘩。別他娘的整天學(xué)樹子那胡思亂想，那混蛋壞胚子就沒長過好心肝?！?p> “我不是野孩子?！彼陆械?，皮革店窩了幾年，早已從伙計們嘴里明白野孩子的另一種意思。
“老子只是實話實說，陳述事實。要是在貴族人家里，你這點身量，充其也不過是剛斷奶的粉面頭。不過，那貴族家的粉面頭早貴早死早超生，野孩子命根硬韌勁足，且好養(yǎng)活，有什么不好！”
“這個實話是嘴皮表面的，我要聽胸膛里的?！彼匀徊挥X得實話有什么好遮遮掩掩，非得藏在心里才算是寶貝。可人們喜歡且擅長此道，并不愿意痛痛快快說話。
一只手臂從后背躥了上來，橫在他脖子后方?！盀槭裁从X得自己不是那個人呢？”田老頭饒有興趣問，林子里回蕩著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反正瞎掰傳說的人也不知道，指不定哪天你還能用來誆一誆別人，畢竟人族里多少人努力了一輩子就是為了博取一個好身份?！?p> “馬三為他可以犧牲掉其他人性命；銀斐然將軍為了他從黑暗里走出來暴露身份；老怪物為了他放棄了苦心經(jīng)營的管家身份；而你為了他放棄了......”他一時語塞。如果不是自己多事救了田老頭，好像就沒有后來的這一切。倘若說這個老頭處心積慮、另有所圖，好像也不符合情理?！澳阋粋€人逃跑，其實更方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只會礙手礙腳，拖慢你的速度?！?p> “哎呦呦，敢情是西山出了真太陽，難得啊。臭小子破天荒地給予如此高評價，老子倒是有些受寵若驚。”黑暗將他們吞噬在腹中，看不見彼此表情。經(jīng)驗老者的聲音聽不出真假，倒是有幾分情義?！坝心氵@么個假兒子，是老子我賺了?！?p> 田老頭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他究竟是誰？”打算刨根究底，問個清楚，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感覺困擾著他?！八坪趺總€有點能耐的人都在幫他。表面上看是在幫我，但是有天他真的出現(xiàn)了，人們得知真相，也就恢復(fù)對野人的不屑。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他們之所以誤會，是因為你能從竹海走出來?！碧锢项^嘆了一口氣，坦白道，“你是不是那個人其實無所謂，重要是你如傳說那般出現(xiàn)了。給了很多人希望，也給更多人理由。在一種環(huán)境里困了很久的人們，總是希翼天神另有安排。”
“我給不了他們希望。假希望總會露出真相，那時他們會吃了我?！逼谱蠖伎贾?，突感責(zé)任如山，他不愿承擔(dān)莫名其妙惹來的麻煩?！拔也幌矚g看到人失望的表情，而且這些是他們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p> “那就努力咯，做多少算多少，盡力而為，畢竟他們好歹也幫過你。當然，臭小子并不欠誰，更沒有義務(wù)滿足他們的期待，成為他們所理想的人。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那個人，那就不做咯，有什么大不了的，肉照舊吃酒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