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百獸祭臺 (二)
沉默如巖石,遽然壓了下來。
田老頭再度出聲打破寂靜,好奇問:“為什么野人必須過三餐不繼的日子?為什么野人要日夜恐慌?為什么野人要被驅(qū)逐抓捕?”
他啞口無言,無力回答田老頭的提問,這些問題他也想過,而且不止一次。此時被田老頭搶白,他不曾去過和武城內(nèi)一逛,無法比較野人和人族生活究竟有多大不同?然而,僅是皮革店里的生活,就和野人截然不同。
“就是,憑什么!”他說。
“野人自己不肯啊?!碧锢项^的手一直懸于黑石墻前猶豫不決?!白约翰桓淖?,只能等著被別人改變。
田老頭的話,他再蠢也能聽個模糊意思,或許野人總是想著什么都不變,然而這天地之間真的有什么都不變的嗎?小樹也長成大樹,小雞會變成老雞......將來有一天,他也會變成老破左耳,沒有什么是不變的。就算沒有人族,野人部落一樣要面對這樣那樣的變化。
“不就是摸個墻!”于是吧唧一下,他毫不猶豫就摸了上去。手心里立即傳來一陣冰涼,隨緩緩移動的手掌入骨透心,直激腦髓。驚覺異樣,他猛然抽手,渾身如寒冰一般。
他顫聲驚呼:“老頭......”隨即不停揉搓著失去知覺的手心,心臟驟停幾下后才恢復跳動?!安皇菈?..是冰...不是墻...是冰....”看著身側(cè)的田老頭,一句話被嚼碎才從牙齒縫隙里一個字一個字泄漏出來。
“怎么可能?”田老頭一臉質(zhì)疑,“如果是冰,站在面前為什么感覺不到寒意?!笨墒抢项^始終不敢伸手觸碰,就像墻壁有劇毒能瞬間腐蝕他的手掌。
猝不及防,破左耳抓住田老頭的手掌猛地往墻壁按去,“感覺到了?”。
田老頭迅速掙脫,踉蹌后退,不敢再靠近,喃喃自語道:“難道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眳s有搖頭否決,雙眼布滿驚恐。
“不要告訴我,還有第二個傳說?!彼陆衅饋恚套∨瓪獠话l(fā)作,卻實在很想用匕首打開眼前這顆腦袋。
驚訝過度的田老頭呆若木雞,神情僵硬,被攝走了魂魄似的望著墻壁。
他只好繼續(xù)摸索著墻壁的神奇,一會兒貼上前,一會兒后退,分別感受著溫度的巨大差別。如此反復幾次,漸漸地,他失去了殘余的耐心。猛然拔出匕首,用尖端試探著,緩慢游離其上,未見異樣。煩躁不安的他,索性以匕首在墻壁上亂刮狂剔......
轟隆隆入耳,緊接著一陣地動山搖,腳下霎那失去平衡。一個趔趄上前,他的雙手緊緊抓住田老頭的手臂,兩人皆是驚魂未定,不知道該往何方邁開步子。這是個低谷,密集的灌木叢將黑水池和黑石墻包圍在其中,四處為懸崖峭壁,望不見退路。身處高桶般的底部,光滑的壁體根本無著力點,想做只壁虎的機會都沒有。
出于本能反應,田老頭腰間的佩劍已經(jīng)緊握在手中,冷汗在他額際滲透,從高顴骨處滑落,落地無聲。黑瞳警惕著灌木叢,他的呼吸急促且凌亂,冷汗滴落在攀附于他肩膀上那只緊攥著拳頭的指縫間。余光瞥見田老頭莫名的害怕,宛若身處在竹海中。胸膛不由自主地發(fā)顫,他甚是幸運過去十幾年的野林生活,并沒有遇見詭異事物。然而,自從碰見老頭,怪事就喜歡不請自來。
抬目而視,才赫然發(fā)現(xiàn)四周插滿了青銅鑄造的長柄鉞,柄柄如衛(wèi)兵站立守護者祭祀臺,青灰身軀與樹枝、灌木渾然一體,不易察覺。他走上前,定睛一瞧,刃部弧曲寬闊,兩角略微上翹,呈弧形似新月面朝中央。
對這個形狀像斧而較大的武器實難傾心,他甚是嫌棄它的笨拙,且不夠威風。風雨浸噬青銅越卻毫無斑駁銹跡,只是布滿了時間的塵埃。他不由自主移動腳步,直視著眼前的鉞面,伸出衣袖擦拭,便露出了塵土下的面貌,依舊光彩奪目,鋒利無比,仿佛重返人間的神兵利器。
“全青銅長柄鉞......”田老頭的語氣可怖至極,兩眼瞪直,仿佛站立在他面前的不是鉞,而是竹鬼。
什么?他一臉懵懂無知,不禁懷疑:人族的腦袋真的可以裝下這么多東西嗎?
劍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田老頭神情嚴肅道:“青銅鉞象征男人的權利,難道這里是以男人為圖騰又或者根本就是鉞?”
是不是都與他無關,他懶得理會這些。“管他呢?!逼谱蠖鷮け樗闹?,也沒有找出任何驗證田老頭猜測的證據(jù)?!袄项^,你看青銅鉞像不像是刑具呢?我怎么覺得像有什么東西即將要從黑水池里跑出來,然后四周成精的青銅鉞一擁而上,瘋狂砍它們呢?”
話剛落,他就拔起青銅鉞,握著長柄摩挲,期許與他產(chǎn)生心靈感應。好一會兒,才意興闌珊將其重新歸位,雙手拍打掉手心沾惹的灰塵。
“也有傳說天神的權杖就是全青銅長柄鉞,曾作為刑具砍掉那些背叛天神的貴族,后來被各個古老大國的君王繼承使用,是至高權利的象征之一......”田老頭也上前與一柄青銅鉞對視,一只手搭了上去靜止不動,故而低沉道?!叭绻麄髡f是真的,那此處恐怕不會只是普通的祭臺......臭小子別掉以輕心,握住匕首了,或許我們的敵人早已現(xiàn)身......”
疑惑如閃電從他腦海閃過,敵人在哪里?
這次他學乖了,沒有將心中疑問脫口而出,但還是抽出他的匕首,再次緊緊拽在手心里,仿佛面具遮住了他的鼻部下段,刀刃上之倒映出他的雙眼。
幾次使用,他已經(jīng)漸漸習慣匕首的手感,比起簡單易制的長矛當然還是稍顯生疏,也減弱了不少的氣勢,但卻更適合近身攻擊且靈巧自如。
精鋼的冷輝晃過他的雙眼,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匕首的外殼盤踞著幾個圓圈套在一起。大銀帝國真是時刻不忘記宣揚他們的徽章,就連護手部分都是鐲形標志,護柄并不光滑,而是雕刻成無數(shù)個小鐲子堆砌起來的條狀扭打成一團,柄頭似鷹嘴。多么愛炫耀的一個國家,精雕細琢的匕首,相較之下,白爺爺被貓調(diào)走的那把顯得平方無奇,不值入目。
“老頭老頭......”他一抬頭便望見黑石墻壁倏然出現(xiàn)無數(shù)張獸臉,烙刻在黑石墻內(nèi),有序排列著,循循如生,覆蓋著薄膜,近乎作勢沖破黑水簾即將下墻?!皦ι嫌袛橙?......”一張虎臉占據(jù)整面墻體面積的五分之一,若隱若現(xiàn)。老虎終歸是野林勇猛的動物之一,他還是有所顧忌,哪怕只是一張面具。
“我的天,真有百獸圖騰?!碧锢项^驚呼,旋即雙膝倒地,虔誠跪拜,咚咚直磕了好幾個響頭?!棒斆д`闖,絕非不敬,天神莫怪?!?p> “真有百只嗎?”好奇驅(qū)使,腳步前移,他想數(shù)一數(shù)墻壁上密密麻麻的獸臉?;⒛樦率?.....
“閉嘴?!碧锢项^粗魯?shù)卮驍嗔怂拔覀兊孟朕k法速速離開才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老子最近真是倒了大血霉,東南西北,走哪不是沒得玩就是要玩完。”
“你到底在怕什么?怕墻上這些玩意?雖然很逼真,但是它們只是一張臉而已。”他摸著老虎的胡須,手感真實無比,就像曾親手對付過的那只。心臟驟然一陣戰(zhàn)栗,他立即抽回手背在腰后,久久不能平靜。“這個人厲害,竟能在墻壁上鑿刻出如此逼真的臉?!彼滩蛔∮芍再潎@。
田老頭踱步徘徊在前后左右,急切尋找尋口,口中不停喃喃自語:“一定有出口的,出口一定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或者很顯眼只是老子還未察覺......”
轉(zhuǎn)眼,田老頭呼吸已凌亂急促,劍依舊掌握在手,只是劍尖朝下,時不時從地上拖沓而過,在石塊上磨礪,發(fā)出一陣陣尖銳刺耳的聲音令肌膚顫栗。
“它們還活著,有呼吸?!彼碾p腳忽然失去力量,找不到直覺,全然不受他控制,胸口一下旋即化作石雕,動彈不得。
“臭小子,閉嘴!”田老頭壓制聲音的顫抖,“你要是不幫忙找出口,那就閉嘴,別胡說八道?!?p> 經(jīng)驗老者甚至沒有回頭看野人和黑石墻,只是埋頭在枝繁葉茂中尋覓他所想象的出口。
野人的脾氣哪能忍住,他直道:“或許根本沒出口。”這并非悲觀或憑空想象。“老頭,沒有人會把祭臺建成這個模樣,除非那是一個壁虎修煉成精的部落,擅長攀爬的野人鐵定無法從這桶底爬出去的?!边@是一個事實,他不想說謊。
“閉嘴?!碧锢项^突然轉(zhuǎn)身,雙手高舉,沖他咆哮。
旋即,田老頭便清楚他所言不假,待回蕩的聲音全部落地后,才緩緩開口道?!皼]人會爬出去,人是爬不去的。”昔日的經(jīng)驗老者聲音枯萎凋零,垂頭喪氣如同敗了戰(zhàn)的士兵,失去了滿腔的勇氣,身軀干癟且癱軟,只得依靠在樹枝,勉強不讓身體倒下。
他頓即后悔不已,閃過一絲自責。暗夜鋼軍之士有如何,還是人族的其中之一,并沒有改變?nèi)俗宀幌矚g真話的習慣。急切暗忖著補救之法,他搜索枯腸,企圖在已知的普語詞匯中尋覓一個恰好的安慰。然而他的嘴皮努了努,最后緊閉不語。
接著,一股麻意從他的腳底板往上竄,猶如藤蔓疾速遍布,遇冷而敗退。
須臾,身體自下而上漸漸恢復知覺。顧不上等麻意勸退,他支擺著雙腿一坡一坡上前,守在田老頭身邊,像是發(fā)誓般說:“一起出竹海,一起出祭祀臺?!笨斩吹脑捳Z令他心虛不已,低下頭不敢直視田老頭的眼睛,深恐自己滿目盡是絕望。
究竟是誰有能耐建造一座根本進出口的祭祀臺,管它是不是用以祭祀都與他無關,可眼下困境已成。不,他不要死在這里。他可是野人王破左耳,老虎都要忌憚他三分的破左耳。一定有辦法可以出去。
“敢情是哪路神仙所建?”田老頭咕噥?!安涣暇褂蟹踩岁J了進來。”
“那又如何,管他是天神或妖魔鬼怪建了這座祭祀臺。惹鬧我,大不了鑿出去?!彼⒓瓷锨氨響B(tài),隨即緩緩轉(zhuǎn)頭,面朝黑石墻上的那些喘著氣的百獸望去......仿佛有道聲音從地心里升了上來,鉆進腳心里,漸漸爬上心臟,嘟囔著一句話:“舀干黑水池的水......舀干黑水池的水......”
“發(fā)什么楞?”田老頭在身后問。
聽見田老頭微弱的聲音,可是實在沒有力氣回答,某種固執(zhí)地念頭支配著他的手腳——他必須盡快舀干黑水池里的水。彎腰低頭脫下一只皮靴,將鞋子探入黑水池子里,灌滿靴子。
“臭小子,”田老頭又在喊他?!澳阌窒敫陕??”
手持著皮靴底一倒而盡,立刻將地滃黑,快速滲透地心。竟然真是墨汁般濃稠的水,本以為只是一種錯覺。
如此反復舀水倒水、倒水舀水,心中的信念卻有增無減,如鼓聲振奮,嘹亮無比。此時此刻,腦子里根本容不下別的異聲,他再次催促自己快點舀水。
不一會,水池露出了一半的池壁,還有一半的黑水沉幽幽,泛著詭譎的光澤。然手臂已酸楚無比,可心中的那道聲音異常堅定地緊盯他,似乎已獲知他想停下來喘口氣的惰念。于是,那聲音更加兇狠地催促野人,像是化作長鞭子不停抽打著他腦袋,容不得他偷懶一下,連想都不可以。
“住手,你瘋了?!碧锢项^勃然怒斥道,“臭小子,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玩的,命只有一條?!?p> 他聽到了,可是沒有縫隙可以回答田老頭。只能加快速度,不斷地舀水倒水,黑水已四處流竄,將整個祭祀臺的低矮處都泡成黑土,就連水池旁邊掛著的蜘蛛網(wǎng)都不放過。他抬起頭瞥見田老頭打結(jié)的眉頭,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真的丑死了。他發(fā)誓,這是他見過的最丑表情。這一個念頭立即就被心中那道堅定的聲音喝止。再次加快了速度,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只是看著手臂快速飛舞著。
終于露出了池底,黑水的沉淀物旋即干了。
隨即一聲巨響,黑石墻轟然向后倒塌,眨眼間一片廢墟,壓倒灌木、野草、樹枝。一陣陣嘈雜聲往四周散去,黑地暴露了它們凌亂的腳步。有一排腳步徑直走向他,周圍的光開始聚集,然后他看見那張虎臉漸漸泛白顯現(xiàn),它把胡須遞送上來。
他壓制不住沖動,伸出手撫摸,就像它還在黑石墻上一樣,竟毫無畏懼。
“主人?!彼拖铝祟^,輕輕低喚。
遽然,一陣朔風攜帶著大水撲了進來,白虎從墻上走了出來,俯首屈膝在地。不由破左耳自己作想,隨即拉著田老頭跨坐上去,一陣風將他的臉揉成一團,什么也看不見。
他一定是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