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評頭論足(一)
無形罩子套著整個圣壇,監(jiān)視每縷思緒,容不下任何的輕舉妄動。
心如寒冰冷靜,所有的情緒似絲飄散在體外,逐漸與身體剝離。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的煩躁怒焰化成絲線,不斷從胸膛里抽出來,一根緊接著一根,繚繞遠(yuǎn)去,化成千絲萬縷,布滿整個神殿。
有一股拔腿就跑的沖動!他極力壓制著本能,低頭一看,地板皆是磨平的巖石塊組成,大可做床,因熊熊烈火燒蒸變得燙人。
身旁的引路使者始終沒有抬起頭,雙手掌心還是貼地托著前額。
那些蠶繭長老盤腿而坐,白色披風(fēng)包裹著他們的軀殼,個個的后腦勺都生了火眼金睛似的。
其中一個率先開口道:“老祖母,此人相貌平平,氣勢短促,舉止更是懦弱,何以是他?是否有何巧合,此人關(guān)乎古藤女族命運(yùn),來不得半點(diǎn)馬虎?!?p> 原來長老也是女人,他差點(diǎn)為自己的愚蠢而掉眼淚,女族女族當(dāng)然都是女人!轉(zhuǎn)瞬卻開始好奇女族究竟如何代代相傳。只有母狗,沒有公狗,哪來的小狗仔?如果沒有一代代繁衍,那整個女族豈不是很快就隨著一個人又一個人的死翹翹而滅族。
“唉,苦苦等待而來的家伙竟然不過是個粗鄙不堪的野人。他有那個肩膀和膽識嗎?瞧那一臉的蠢笨無知,恐怕連腦子都沒長全乎?!绷硪粋€女人道。
你的腦子才沒有長全乎!他默聲回?fù)簦蝗鹤砸詾槭堑睦吓?,憑什么坐在這里對他進(jìn)行檢查和猜疑?是你們請我來的,又不是我自己濫竽充數(shù)送上門,可見人老了,腦子也跟著糊涂。
“腳步怯怯,眼神飄忽,絕非能擔(dān)重任之人?!?p> “確實(shí)?!?p> 豈有此理,一群門縫里看人的老女人。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的未來不能擔(dān)重任?要不要決斗?我必讓你嘗嘗野人之怒的厲害!他咬著牙發(fā)狠,野人王的人生自己做主,和你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瞧瞧,這手臂還不如女人壯碩,能指望他將來做點(diǎn)什么?!绷硪坏缆曇粢哺訔?。
“還不如我族女子?!?p> “或許,要細(xì)細(xì)看?!?p> “就這小身板,能藏幾分能耐?!?p> 每一根手指頭都在忍耐,他握緊了拳頭。精瘦才有力氣,而不是肥胖,像牛扒皮小扒皮那樣肥胖,連路都不會走,倒是一個重任。一群可笑的女人!伶俜山上的虎王從不靠一身肥肉贏得敬畏!這點(diǎn)道理都不懂,竟也能成為長老。
一陣接一陣的質(zhì)疑聲尖銳刺耳,他再次感受了荊棘從周身撕扯而過。莫名之罪,在他什么都沒來得及做的時候,已經(jīng)被徹底否定。在這些女人眼里,他就是一個廢柴。有膽量,你們一一上前來領(lǐng)教?。∽诘厣弦粍硬粍?,我瞧你們才是沒什么本事,就會動一張嘴。
旋即,他的腳尖在地板上使力鉆下,此時長老們宛若已經(jīng)縮小至螞蟻,被壓在大拇指之下,滿臉驚恐,苦苦哀嚎,為他們先前的有眼無珠而懺悔。慘叫連連不絕耳,忽地嘎然而止,踩扁之后,他咬牙切齒跳起來跺上幾腳,方才解恨。
她們還在嫌棄個不停。
除了眼神和思想自由以外,他和巨大的石像并無二致,依舊冷冷站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似乎沒有更好的表情了,如果有鏡子,一定可以照出他眼底無法抑制的哭笑不得。一群用后腦勺看人的女人,他懶得計較。倘若決斗贏了這四個老女人,對他的威名只有壞處沒有半點(diǎn)好處,畢竟好男不和女斗。
忍!“你若要成王,就必須練習(xí)忍功,否則你就和霧蟒溪里鬼叫的女人一樣?!碧锢项^的話穿過絲層躍入耳朵,野人王沒什么不能忍!不就是幾個老人,權(quán)當(dāng)敬老了。
“興許是巧合、亦或意外?”一位長老輕聳肩膀,毫不掩飾甚是不安的表情?!耙才d許是哪里出差錯?”
“這可如何是好?莫非我們已經(jīng)錯過?”另一道聲音很焦急。
顯然他并不符合任何人的期待,誰都不想見他。藤女初見他的眼神滿是疑惑不解,爾后的懷疑,如今也算有了答案。他本不是騙子,卻被人人都當(dāng)成了騙子。這算什么?如此一琢磨,更是十分氣惱,又不是他自己死賴著不走,除了救他一命的藤女,他可誰都不欠。何況,他壓根兒不想成為眾人口中的那個誰。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找不到這個人,于是隨便找來他充數(shù)。
“不應(yīng)該出錯的?!?p> “的確是如此?!?p> “如此大事,我們還是應(yīng)該慎重些才好?!?p> 越聽越怒火攻心,老怪物雖然也嫌棄過他,但是絕對不敢如此徹底,起碼留有余地的半信半疑,田老頭解釋這種懷疑也可以理解為不確定的期待。而這群女人簡直目中無人,他只是壞了左耳,又不是整個聾子,憑什么嫌棄個沒完沒了。
“我是野人破左耳!”終有一天要大聲宣告,他一定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事實(shí),徒然,胸前絲線亂竄,扭打成團(tuán),上下翻滾......
霎那,一陣刺耳的尖銳聲攫住眾人的注意力,野人之怒在石柱上留下幾條纖細(xì)的凹痕。
“不得無理?!币肥拐叽舐曮@呼。
引路使者的雙眼里又起閃電,他自然知道那是殺意。本企圖伸出抓他的雙臂在半空中停留一下,不知道為什么,又立即收回身側(cè),恢復(fù)原來的謙卑之姿,她不再多言語?;蛟S,引路使者和木屋里的老奴是一樣的地位,自然是不敢在小扒皮面前放肆的。
原來這女人怕殿內(nèi)的老女人,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shí)后,他先前的畏懼煙消云散,起碼知道引路使者絕對不敢亂來。眼神一瞥,此時的引路使者正和受了驚嚇的小兔子一樣,乖乖地躲在原地,看起來倒像更需要保護(hù)的弱者。
你怕,我可不怕。他故意看了使者一眼,那雙眼睛,不那是兩把極其鋒利的刀子立即射了過來。
當(dāng)他收起高舉的手臂,一步步上前,直至曲著指頭空握成拳放在其中一位長老的頭頂,才用指甲相互剔除指甲縫隙里的污垢。
引路使者的臉色一陣慘白,緊抿的雙唇抖了幾下。
嘴角揚(yáng)起,朝引路使者故意搖晃下巴,接著他便聽見引路使者急促又壓制的呼吸聲,于是吐出舌頭蠕動幾下,隨即將剔除的污垢吹向前方。最后,他模仿老頭吹起口哨,無所畏懼來回踱步。
引路使者的眼珠子恨不得穿過他的身子。
側(cè)頭仰望,故意忽視,左手撿起胸前的散發(fā),在手中甩了起來,節(jié)奏與口哨聲附和。
野人又如何?缺胳膊少腿了?一群不知所謂的老女人!他暗下咒罵,管他神殿、圣壇、族長、長老還是老祖母,最后還不忘記用眼神劈了幾下大石像,野人乃是天地生養(yǎng),不欠任何人。胸膛前方頓時波濤翻滾,就像在懸崖峭壁前搖晃的危險。
不過,田老頭常說既來之則安之,他一想,旋即平靜便如咒語,塵封了滿腔怒火。
霎那間,他的心死了,一點(diǎn)感覺都剩下,它徹底放棄跳躍,成了胸膛里多余的一塊贅肉。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似絲線聚集成團(tuán)遮住了他的眼睛,黑乎乎一片,看不見一點(diǎn)光亮。下一刻,他想拔腿飛奔離開,免得再繼續(xù)自討沒趣,更怕一不小心真的變成石像,天長地久留在此作陪襯。
讓這些女人自己玩耍吧,反正又不是他信仰的真神。況且他也不懂欣賞普語的把戲,女人怎么會懂野人身體里流動著血液,究竟為什么沸騰?真神若是如此能耐,為什么還需要借他之手?牛扒皮有他自己的真神吧,銀斐然將軍有,老怪物也有,獨(dú)獨(dú)他沒有。難道沒有真神庇佑,就任憑人欺負(fù)?我就是自己的神!他暗暗許下誓言。
她們后背的光芒越發(fā)犀利,狂風(fēng)席卷將他剝了精光,只剩下赤身裸體,他自問毫無稀奇之處可供觀看。然而這種感覺別扭至極,仿佛是獸臺上扒好皮毛的動物,被吊了起來,女人們正翻來覆去檢查他是否合格售賣標(biāo)準(zhǔn)。
他問心無愧,從來沒自告奮勇,謊稱是誰,企圖欺騙她們錢財。胸前的絲線團(tuán)團(tuán)涌出,開始帶著血色,及時表達(dá)了他的憤怒。鋒利可破石的手指正蠢蠢欲動,如藤蔓生長,幾近突破圣壇的靜謐籠罩,可強(qiáng)行將她們掰轉(zhuǎn)身體。他很想對質(zhì),好直視她們眼睛里的質(zhì)疑,像碎石一樣一一擊破。
可惜圣壇就像無底虛洞,吸走了他的情緒和身體里全部的力量。滿腔的憤怒如棉絮一般輕浮,毫無實(shí)力可言。
每個人似乎都親眼所見,野人學(xué)會使用筷子,整整花費(fèi)了一年的事實(shí),并以此為證據(jù),全盤否定他。人人都竭盡全力推翻他所具備某種厲害之可能,而他們分明都在垂涎。他突然想做點(diǎn)什么,盡管壓根兒不知道如何證明,又需要證明什么?總而言之,他得盡快讓這些長滿白發(fā)的老婆子們,見識到他的野人之怒。否則野人二字,從此恐怕就要和無能等字眼相關(guān)連,圖騰布簾似地掛下來,最后做成面具,長在他臉上。
猶如影子,何時起人們口中的他,就像影子已經(jīng)無所不在。每個人都在期待他的出現(xiàn),仿佛他出現(xiàn)了,就能有一番別人都無法企及的作為。真是可笑的人族,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弄出一堆事情。
該死的!為什么又是那個他,陰魂不散似的跟著野人,理由呢?他確定自己從未做過任何轟動南林及荒極大陸的大事,更不曾具備什么巫師本領(lǐng)。甩不掉的影子快要占用了他的肉身,他不愿意被取而代之,好壞都是他的身體。腦海里浮現(xiàn)幽幽綠影,他頓時莫名恐懼,不會吧!逃出古藤女族,他必須找個巫師給他做個大法。區(qū)區(qū)巫師能趕走竹鬼嗎?他對此深深懷疑。
長老們的眼珠子依舊在他身上不停地滾動,大概快要數(shù)清楚有多少根頭發(fā)了。
越想越生氣,又是他,他他他......
一個從來沒有現(xiàn)身,甚至可能根本沒存在過的人,莫名其妙地俘獲了每個人的心。為什么每個人都將自己誤當(dāng)作是他?很像嗎?從頭到腳一模一樣嗎?眼睛、嘴巴還是鼻子?他可不相信,天地之間有兩個從里到外毫無差別的人。活生生的野人王破左耳就站在你們面前,而每個人卻都在渴望遇見一個想象中的人。爾后,這些人就以高高在上姿態(tài),主動擔(dān)負(fù)著真神使者的職責(zé),煞有介事琢磨著檢查著,評頭論足一番,就怕他濫竽充數(shù)。
除非,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