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藤女之惑 （一）
一個月不曾出木屋，就像關(guān)進(jìn)籠子的狼王，野人之怒毫無作為空間。
伸個懶腰，破左耳終于爬起來，揉捏著后頸，一陣酸楚自肌肉內(nèi)涌出，這些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覺，骨頭都已發(fā)軟。旋即，坐在門框上，肘部戳在膝蓋上撐著耷拉下來的腦袋，不知為何，他竟想起了小扒皮，同情心即刻泛濫成洪水。棚屋的日子里，有哪個伙計不曾想過下輩子投胎定要做個小扒皮，就算只活十年也夠別人一生的數(shù)倍，樹子不止一次這樣對他言語。
如今想來，哪有什么絕對的舒舒服服呢？近來，他雖衣食無憂卻沒有成為小扒皮，因為田老頭做不成牛扒皮。眼下，他總覺得自己更像小扒皮腳邊的那只貓。大部分的時間里，那只貓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只有小扒皮想起它時才會打開籠子，抱在懷里，撫摸著它的背脊。為了保證貓只對小扒皮的親昵，除了小扒皮本人，從不許旁人給貓喂食。
木樓外的天依舊藍(lán)得出油，竹濤依舊在翻滾，而藏匿在竹濤之下的女族此時依舊生活，完全沒有因為他和田老頭的到來而亂了手腳。
今逢慣常召見之日，老祖母在神殿的圣壇之上接見女族長。估計上山下山的腳程，于明天清晨，她才能歸來。難得空閑，他總算能稍作喘息。人族的男人鐵定是腦子壞了，才會喜歡娶妻，這種生活和囚禁敵人有何區(qū)別？
自從踏入木樓以來，他再也沒有見過田老頭，仿佛被徹底拋棄，那該死的老頭估計已醉酒醉色。
有一次，他直接對視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視線穿過縫隙，他看見藤女之時，她正站在通往谷倉的木階梯上，斜眼望著困在木樓里的他。
像個木頭人一樣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藤女一動都不動，旋即清醒，甚至沒有對他冷嘲熱諷，便接著繼續(xù)往前。不一會兒，或許是遇見了什么，一個踉蹌，她轉(zhuǎn)身跌下樓梯，像見了鬼似地飛跑離開......女族中，還有什么怪物可以嚇到藤女？
如此下去，恐怕此樓就是野人王的陣亡之地。他摸著胸下的幾根肋骨，似乎比昨天又嶙峋了一些，胸肋骨大有破皮之勢力，無論多少美酒佳肴都無法養(yǎng)肥。此時得了閑暇，他才有空隙想起那張丑臉，也不知道那老頭有沒有枯竭而亡。
從門框上站起來，轉(zhuǎn)身，他顫著發(fā)抖的雙腿晃悠悠走到衣架前，幾條血痕如細(xì)藤纏繞在四肢上異常惹眼，他立即取下衣服穿上遮住身體。移步來到窗前，目光遠(yuǎn)眺，族長之家窗外的風(fēng)景與先前的竹樓所見格外不同。
百無聊賴，手臂一撐，他猛然跳上窗臺。腳后跟沒控制好力道，踩碎了一片烏黑瓦礫片，暗綠苔蘚仍舊死死地趴在上面。抓起腳底板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惹了一片討厭的綠色，他立即伸直腿朝窗框抹去，轉(zhuǎn)眼留下發(fā)虛的綠線。真是該死的東西，沒事湊這么近做什么，湊這么近當(dāng)然要被踩啊。
目光垂落直視，瓦礫從正中位置塌陷，朝四五個方向炸裂，萬萬沒想到能遮風(fēng)擋雨的東西竟然也如此不堪一擊。他伸手抓起一碎片，瞄準(zhǔn)不遠(yuǎn)處樹梢上的鳥窩擲去，就像在荒墳丟箭。
鳥兒凄厲一聲叫，振翅從樹枝的縫隙飛逃，留下樹葉亂顫抖擻。然而，他沒有住手的意思，一片接一片繼續(xù)削鳥窩。
不一會，破碎已盡。他隨手抓起一片完整的瓦片立即掰碎，隨著每一片碎瓦的飛射，力量正從四面八方一點點地重聚。
鳥跑了，窩還在。
一陣疾風(fēng)撲來，固執(zhí)的鳥窩終于不再死撐，支離破碎的殘軀眨眼便從樹枝上剝離，垂直朝地砸落。隨即，一聲悶響入耳，就在他正附身把靴子往腳上套之際——房門嘎吱一聲響，一個腦袋探了進(jìn)來，咧嘴露出牙齒。
比起女族長，她簡直就是活脫脫一個男孩，晃動的腦袋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東張西望。
“藤女?！彼⒓春俺雒郑y得見到熟面孔。想起了那日的經(jīng)歷，頓時燒紅了脖子，迅速穿上靴子，揶揄道，“今天可沒好戲看?！?p> “我看你一個人站在窗口發(fā)傻，就特意前來看看你是不是變成石頭了。好心看望你，誰想你一個男人竟然這么小心眼。那日的事情，是碰巧經(jīng)過，根本不是故意偷看，你別記仇了。”藤女腳踝上的銀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直至她屈膝半蹲在他面前，露出歉意。
“你才是石頭，我的手腳不知道有多靈活?！彼哪抗庖虼巴饪盏厣系镍B窩，不停地顯示四肢的力量。
然而，她視而不見。“那鳥怎么得罪你了？”藤女臉上的怒意正燒，質(zhì)問道，“你住你的屋，它有它的窩，為何非逼得它無家可歸不可？”
“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他攤手展示了自己此刻的處境?！耙皇悄愣嗍?，我怎么可能囚禁在這破地方？笨鳥至少還能亂飛，我......”他轉(zhuǎn)身，露出自己的背部，“無翅可用?！?p>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她瞪大眼睛望著他，“這可是族長之家耶，全古藤女族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啊，你還想怎么樣？”
“那又怎么樣，不就是比較大的鳥籠。”他冷哼一聲，橫臂環(huán)指?！白【昧耍€不是這個鬼樣子，又不會變成巨人?！?p> “最好閉上你的嘴，若是族長聽到你的抱怨，必然有你一番罪受?！彼龎褐浦?，爾后皺起眉頭，不解道，“你為什么這么不喜歡這處房子？”
“野林才是我的家?！彼斐霾弊?，使力呼吸，仿佛伶俜山間肆意群風(fēng)都趕來。
“外面的林子又黑又臭又冷......”
他打斷了她的話：“今天又是碰巧？”撓撓胸膛上利爪留下的抓痕，正在愈合發(fā)癢?！澳愕呐銮稍趺茨敲炊唷Ｅ鲆娋攘宋?，碰巧看見我......”
“這次是特意來的，看你過得如何？”她坦白?！安还苋绾?，你到底是我的俘虜，而且是第一個，我自然是要看管你的?！?p> “你有這么好心？不會是來看我有沒有被折磨至死吧？”他揚起眉毛，有些事情還是耿耿于懷?！斑€是你們又打什么陰謀詭計，我還以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還沒有等他嘮叨完全部，藤女急不可耐地打斷他的話語：“野人都像你這么小肚子小腸子嗎？我都說了不是故意偷看，是你自己不好好呆在房間里，四處亂跑，還不允許別人路過嗎？”
“不是這件。”他沒好氣極了。
“那你說，還有哪件？”她問。
“你真好意思問！”他大步上前，兩手捏住她的兩頰，憋屈許久正無處可發(fā)散的郁悶找到了出口。“你這個兇手，若不是你，我堂堂野人王怎會淪落在此？若不是你，我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成親？”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變成蛇后的點心。好個忘恩負(fù)義的野人。就你！還想當(dāng)王，真是可笑！”她揪住他的短處就不會放手。“就算這里是個大鳥籠，你應(yīng)該記得是誰自己送上門的？又不是我越界到處亂抓野人?！碧倥粋€柔勁掙脫開野人之手?！案闱宄悄銈冏约核蜕祥T的?！?p> “歪理。你們女族一個男人都沒有，誰知不是你們刻意在林子外設(shè)計活抓男人？”他說，就像牛扒皮也整天自詡自己是“活菩薩”。
“豈有此理，你的腸子只有小雞崽兒的那么大，懶得和你廢話?！碧倥L臉，轉(zhuǎn)身就要走。
“好看嗎？”他脫口而出。
“??！什么好看？”藤女詫異道。旋即眼珠子一轉(zhuǎn)，小臉噌得點燃，及時向后踉蹌躲閃，轉(zhuǎn)瞬卻蹙眉認(rèn)真回答?！安缓每?。太痛苦了，不知道為什么人們還喜歡？”
“你......你有過？”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古藤女族根本沒有男人。
“我有眼睛，又不瞎?！碧倥黄ü勺讼聛?，苦苦思索著如何回答他的問題，“這種事情一定很疼很恐怖?！?p> “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活蹦亂跳站在你面前，女族長還能上神殿去覲見老祖母，說明什么？”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經(jīng)驗老道的前輩，絕對有責(zé)任好好教教這個不開竅的蠢貨?！罢f明那件事情根本不恐怖。”他努力擠出真摯的眼神。
“恩，不會死人，但是會很疼很疼吧?！碧倥难垌缒莻€竹海中的黑洞，深深吸住了他?！懊恳粋€進(jìn)入田老頭竹樓里的女人，她們都叫得慘絕人寰。好幾次，我都想沖進(jìn)去制止這一切，然而藤爺爺說這是開心的聲音，并嚴(yán)厲命我不準(zhǔn)胡來，不允許我插手族里的事情。結(jié)界才是我該守護(hù)的地盤，是我的責(zé)任。可是萬一田老頭吃了她們怎么辦，所以來問問你。野人都喜歡吃人吧？他咬著她們，她們也咬著他......”
想不到，你比我還愚昧無知，連母狗公狗都不曾見過?！拔?.....這種事情，其實我也是剛剛接觸不久，經(jīng)驗比你多了一點，可是我......究竟......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呢？算了，你不會明白的。”他斷斷續(xù)續(xù)解釋著，卻眼看著藤女眼底的疑惑如霧氣越來越濃烈，無法逃離。
“真的很可怕?！碧倥桓拇蟠筮诌郑瑵M臉愁容，語凝須臾，驟然抽噎。“我已守護(hù)古藤女族的結(jié)界好久，不敢有一絲松懈。這是我的責(zé)任和使命，我不能讓她們一個個死掉?？墒枪盘贍敔敳粶?zhǔn)我插手族里發(fā)生的任何一件事情，說我無法改變?nèi)魏我呀?jīng)發(fā)生的事情。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帶進(jìn)族里，如果你不是救世者，那我該怎么辦，我是不是就害死了所有的人？”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望著他，就像他是她溺水時唯一可抓的緣木，破左耳頓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喉頭在皮下滾動，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仿佛昔日所學(xué)的普語全部還給了田老頭。他眼睜睜看著眼淚如雨珠一顆顆滑落，最后墜落在地板上，暈出一片灰色地帶，愈來愈大。霎那手足無措，打架他擅長，可安慰哄騙女人那是田老頭才拿手的事情啊。
各懷心思，兩人面對面佇立了一會。
一咬牙，他攫住她肩膀強往自己懷里一拉，爾后將她的腦袋枕在胸膛上。他撫摸她的后腦勺小聲安慰。“相信我，那種事情不會害死誰，她們都不會死的。我很想告訴你那種痛苦其實不是痛苦的，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說明白......你知道，我是個野人，有些事情我現(xiàn)在也不是很懂，無法用普語說得清清楚楚。你不用擔(dān)心，田老頭他并非來自食人族，喜歡吃肉喝酒不假，但對人肉應(yīng)該沒什么興趣?！?p> “你騙我?！碧倥畯堊炀秃窟罂蓿拔艺娴暮煤ε?，我?guī)慊刈謇飼λ烂總€人。我該怎么辦？”
兔子掉進(jìn)獵人設(shè)下的陷阱時，也是這樣無助的眼神?！耙叭送跗谱蠖蚰惚ＷC，你不會害死她們?！彼呀弑M全力表現(xiàn)出安慰人時應(yīng)該有的語氣和表情，卻深感有心無力。
“可是萬一呢？”她抓住他的雙臂追問。
“萬一？唉，我要怎么說，你才能懂得那種痛苦不是你見過的痛苦......”他急出一頭汗珠子?！斑@.....這事我解釋不清楚?！?p> “古藤爺爺?？湮液苈斆鳎阏f我一定會懂?！碧倥致冻隽四欠N期盼的眼神，是全然區(qū)別于族里任何同齡女孩子的天真，宛如剛剛下山的他，對山下的一切事情都無知，包括那種痛苦。
“我......我，那種事情，無法用說的......”他忘了呼吸，聲音微弱至極，“將來有一天，你你一定會懂的?！庇幸环N困難，她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要如何明白？一個沒有斷過腿的人，是永遠(yuǎn)不知道真實的感受。
“那你做啊?！碧倥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