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羊入虎口（二）
“閉嘴。”田老頭喝斥。
這回，他乖乖地閉上嘴。
“什么禍？什么責(zé)任？她們上下嘴皮巴拉拉一番胡說八道，你不會信以為真把自己當(dāng)英雄了吧？”田老頭拉直了他的脖子，咆哮從喉嚨撕裂而出。
他只是怔怔地望著老頭。
田老頭伸出食指戳著他的太陽穴，大聲罵道，“不要以為經(jīng)歷了比屁大點(diǎn)的事情，你就是男人了，翅膀硬了就是英雄。倘若真回去，恐怕你連當(dāng)狗熊的機(jī)會都沒有。如果不是老妖精滿窩，那古藤女族也是一群瘋婆娘的賊窩，舌頭和蛇信子一樣狠毒。剛逃出生天你卻自動羊入虎口，莫非老子教你的活命道理，都隨騷尿灌溉大地了嗎？”
“你的尿才老騷?！彼滩蛔』刈?。
“對！老子就是丑騷狐貍黑心腸，就臭小子你純情少男白紅臉，就你一個野人重情義守信用負(fù)責(zé)任，其他人都是絕情心腸?！?p> “我記得你說過：如果可以，這樣過一輩子足矣?！彼皶r反駁，借著田老頭酒酣之際的醉言醉語?！澳侨?，我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絕對不可能聽錯?！钡椭^，他又加了一句。
“一時感慨，有感而抒，你懂嗎？”田老頭氣勢逼人，將他壓得后仰。“臭小子，你聽著?，F(xiàn)在真不是找茬的時候。男人嘛，總會在特定的時候發(fā)出一些美好的感慨。好好想想，你和女族長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過一些特別美好的念頭，比如如果就這樣一輩子也挺好的......記得皮革店的老牛？老子就是一頭不停耕地的牛，累到吐血還得堅持到底，哪有樂趣可言。老子那是在糞坑里開花，熏陶自己；妖精窩里賣笑，挽救自己?！?p> 被戳中心事，羞愧不已，一個猛然挺起上身，他站直身體后，卻低下了頭。好像草地下有奇珍異寶，等著他慧眼識出?？墒撬H為費(fèi)解，這分明是他腦子里的話語，只能他獨(dú)自聽見的話語，為什么田老頭能知道，于是囁嚅道：“你怎么知道的？”
“用一根腿毛想的?！碧锢项^沒好氣應(yīng)答，趁著他心虛的時候及時進(jìn)攻，“你現(xiàn)在不也是離開了嗎？凡事不必太當(dāng)真，特別是這種事情啊?！?p> “那什么事情必須當(dāng)真？”對他而言，凡事想知道的就必須問清楚，否則就如魚刺卡在喉嚨，上下不得。
窸窸窣窣不絕于耳。
“該當(dāng)真的事情咯?！碧锢项^隨口敷衍，起身徑直向前，朝林子盡頭走去。
此時，光線愈明，寒氣甚是活躍。緊跟在后，保持一臂距離，他追問：“什么事？”
“問不得?！?p> “難道還規(guī)定什么能問什么不能問？”他大步追上前，兩人并肩而行。
“就是說不清。”
“我聽得懂，你說出來，就一清二楚！”
“都告訴你說不得了！”
“博赫努一不讓你說？”
“你！”田老頭驟然止步，瞪著他五官揪起來?！澳銦┎粺┌?。你是野人，盡管你在皮革店體驗(yàn)了3年多人族的生活，但是距離城里人的生活還是有非常遙遠(yuǎn)的距離。很多事情呢，只有等你去了城里真真切切地生活上一陣子，自然就會明白。現(xiàn)在，就算老子把嘴皮磨成餃子皮，你也不會明白?！?p> 本來還想一問到底，然而老頭已經(jīng)用背影拒絕了他的求知欲。于是只好強(qiáng)忍作罷，他從包裹里取出大氅裹住身體。田老頭見狀，立即搶過包裹，從中取出另一件穿上。
陰寒啃噬，再度提醒他們已經(jīng)逃離古藤女族。四季分明的山谷夏季只剩下個尾巴，卻也是一場炎熱，出谷時他們穿著毛衣熱汗淋漓，直抱怨穿錯衣服。此刻，那些汗?jié)n卻早已干涸成寒氣，正蟄伏在皮膚上伺機(jī)而動。
饑餓感自腹部覺醒，似成群結(jié)隊(duì)的食人蟻團(tuán)結(jié)成錘子，猛然敲擊著肚皮，絕不罷休。一路逃命，體力消耗驚人，這是許久以來不曾體會過的饑腸轆轆。餓？對，就是這種感覺。似乎又回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野人生活。餓并非是全然壞事，餓著就是活著。咕嚕直叫的聲響，旋即變成一種美好的節(jié)奏，這是死人無法聆聽的神曲。
此地不比來時那片林子空蕩，野草亂藤樹木密如網(wǎng)，兩人喘氣從枝蔓下穿過。
久違的咕嚕嚕聲此起彼伏，聽來有些可笑，溫暖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他不曾想過，有這么一天他會如此渴望饑餓，就像對著石頭垂涎胃液的猛獸可饑不擇食。
新鮮的露水從樹葉上滾落，一路向下，順著鼻尖滴在人中，他伸出舌頭向上卷，將其含在舌尖慢慢品味冰涼。露水包裹著森林獨(dú)有的味道，鉆進(jìn)他干涸的喉頭，似沖進(jìn)了塵封已久的水道，貼著喉墻緩慢滑流。他雙眼緊閉意猶未盡。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活動舒展四肢。旋即，仰頭吸食無處不在的空氣，一點(diǎn)都不當(dāng)心撐破。
田老頭似乎在觀察什么，躬身許久，完全沒有留意他的一舉一動。好奇心驅(qū)使他靠近，還沒有等他提步，丑臉從身側(cè)竄了出來，舉著剛折斷的樹枝，朝著他的臉瘋狂地甩動，激動嚷叫：“甜得發(fā)膩?！?p> 露珠嘩嘩散落。
他伸出舌頭拉直，蹲著馬步，腳步左右前后移動，恨不得將每一粒剔透的水珠都卷進(jìn)味蕾間......
哈哈，直到頭頂傳來爆笑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之相，無異于一只餓狗。
“放心吧，這露水干凈得很，保證臭小子不拉稀?！?p> 田老頭用樹枝拍打著他的顴骨，放肆的笑容將丑陋的皮膚擠出了無數(shù)的溝壑，盤旋在眼睛下鼻子兩旁邊，噙著露水。隨著身材越發(fā)肥大的蒜頭鼻子，聳立在布滿黝黑溝壑的兩座小山丘之間，兩個小黑洞直沖著他噴著昨夜的酒酣余味。
惡臭撲進(jìn)肺部，呼吸急促，喉間一陣惡浪翻滾，他一巴掌挪開這張老臉，急忙往后退縮?！袄项^，以后別拿你的鼻孔對著我的嘴?！?p> “族長夫君，是否要伺候你梳洗??？”田老頭憋細(xì)聲音，有模有樣學(xué)著老怪物伺候牛扒皮的諂媚之相。眨眼之間，便露出兇狠。“滾！老子看你早忘記自己什么身份了。在女族長的床上睡了幾十個晚上，就真拿自己當(dāng)貴族了？老子可不吃你這套嬌氣?！?p> 話未落，一腳落在他腰下，發(fā)出實(shí)實(shí)在在的“啪”響。
趔趄向前幾步，他穩(wěn)住身子。
“野人嗅覺靈敏，你多少天沒有漱口了？”他直往后縮脖子。
躲不開硬湊上前，臉貼臉的田老頭。誰知老頭可怕得很，硬生生抱起他的臉，張大嘴巴直朝他的臉吹氣。
“你到底抽了多少煙草喝了多少米酒？又有多少天沒有解手？離我遠(yuǎn)點(diǎn)，我還不想死。”一個后仰躲開，隨手朝田老頭胸膛一陣猛推，屏息質(zhì)問。
“你的嘴才是一種老糞坑?！蹦_下嘎吱嘎吱亂響，田老頭左手扯下帽子，右手撓著頭發(fā)，齜牙咧嘴抗議?！昂f八道，老子可是在城里生活的暗夜鋼軍，一日三餐都漱口......”立即追著野人的臉，以示清白?！安恍拍?，臭小子，你再聞聞?！?p> “用酒漱口吧。”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F(xiàn)在的田老頭再也不是往日馬背上的戰(zhàn)士，十足一個無賴的糟老頭。唯一可慶幸的，這不是他親爹。
“那可是十年老酒呀......”田老頭一臉回味無窮，閉眼回味。“可惜了，以后只怕再也喝不到了......”
“可以回去啊。你的那些相好絕對不會少了你一口酒?！彼v身一躍，跳下一個小山坡，腐物下一群小東西立即飛竄逃走，轉(zhuǎn)身對老頭說，“只是你活不了多久?！?p> “唉，老子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要逃跑，從一開始就應(yīng)該問清楚釀酒的獨(dú)家秘訣。老子走南闖北，也算是嘗盡天下美酒，可是美酒如美人，各個都美卻不雷同。哪里的女人都美，唯獨(dú)好酒啊就只專美在一個地方?！苯?jīng)驗(yàn)老者無限惋惜?！罢媸翘上Я耍宓拿谰颇苊赖叫目柴拮永?。畢竟過了這地，夢醒就了。”
往右走了幾步張望，又回頭向左移動了一段眺望，往橫尸在草間的大樹上一趴，他根據(jù)昔日的經(jīng)驗(yàn)判斷出林的方向。
旋即，一個不好的念頭竄了出來，破左耳實(shí)在不想承認(rèn)再度迷失方向這個事實(shí)。
該死的古藤老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把他們丟出來，就不能找個好點(diǎn)的地方?忍不住又咒罵幾句，還是不解恨。自知不是其對手，無論是近身肉搏還是巧計智取，他都毫無勝算。那么多的藤蔓，連決斗對手是誰都弄不清楚，如何能打贏。若是再來一次，他定然無法逃出結(jié)界，估計走進(jìn)古藤林就被五花大綁，形同田埂間的稻草人。
藤女！她的臉又倏然出現(xiàn)在前方，就像白爺爺?shù)拿纨嬕粯訏熘?p> “不就是酒，有人就有酒。”他深不以為然，不知有何可惜。
“野人就是粗糙，完全不懂生活。你以為古藤女族的酒，到處的酒肆都有賣呀......”田老頭反問他，“伶俜山上的水和其他地方的水能一個味嗎？”
“水是天地之物，又不是人族釀出來的，當(dāng)然不同?！彼麚蠐项^，疑惑道，“酒，還不都是酒？”
“呸。好酒啊自古難得，都是稀罕寶貝，就像是族長，一個古藤女族啊，也就她一個有那樣的風(fēng)情，剎那如火轉(zhuǎn)瞬似冰。風(fēng)情，懂不懂?。亢镁婆奈?，好女暖身骨?！碧锢项^順手撿起地上的枯枝，朝他頭頂又是一陣亂打?！暗昧吮阋诉€賣乖。族長好似紅樓里的頭牌姑娘，值得男人散盡家當(dāng)。老子那些女人再多，也是比不上你的女族長眉眼間的半分騷情呀?！?p> “你那些相好都是尸體？”他反唇相譏，為眾多女人討個公道。“她們費(fèi)心費(fèi)力伺候你，最后落不到一個好。野人怎么了，荒極來的老頭才狼心狗肺?！?p> 毫無意外，田老頭揮手又是一陣狂打，只是他早已逃脫開。樹枝劈里啪啦落在樹皮上，惱羞成怒的聲音追著他滿林子里亂竄。
“臭小子，瞧瞧你現(xiàn)在，哪里還有野人的樣子，和城里那些無所事事的流氓痞子有何不同，就知道張嘴狂妄，有本事你去啊?！?p> “是你先占我便宜?！彼ゎ^回答，四肢并用，兩三下便攀上了大樹的腰上，往斜枝一站，穩(wěn)定身體后，推開繁葉向外邁了兩步。
遠(yuǎn)眺雙目可及之處，盡是郁郁蔥蔥，層層疊疊如云海。
深灰色濃霧在不遠(yuǎn)處洶涌澎湃，應(yīng)就是桫欏林與外界的分割線了。
只要往前再行幾十步，他們就要回歸野林，野人體內(nèi)的血液馬上煮沸。旋即，另一個方向的眺望，僅是一眼卻讓他百感交集。于是目光落地，直勾勾看著仰望他的第三只眼睛。
“臭小子，你給我下來?！碧锢项^舉著樹枝如同摯著鋼劍，在樹下咆哮宣戰(zhàn)。“真是幾日不教，都不知道誰是當(dāng)?shù)?。有種，你給老子下來，不喂你一頓面條大飽，你就不知道誰是兒子誰是爹。”
“騙誰呢？你不是爹，我不是兒子。”野人記憶可不壞?！坝斜臼履闵蟻恚狄逛撥娨簿褪Ｏ逻@點(diǎn)本事?！彼浀米咏鹉羌一锱乐褡由跏菂柡?。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都當(dāng)了我好幾年的兒子，憑什么是假的？”田老頭吼道，“兒子忤逆老爹，小心將來生孩子沒屁眼?！?p> “沒屁眼就沒屁眼，反正是你兒子的兒子，又不是我的兒子?！毙菹胝E他。
“混蛋，你給老子下來?！迸叵曊鸲@，受了驚嚇的數(shù)十只鳥兒，呼啦啦撲翅而逃。
“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野人的父親會爬樹?！彼洱X挑釁道，“想當(dāng)我爹，你得爬上來證明才好?！彼辶硕咫p腳下的斜枝示意，頓時簌簌作響。
田老頭天不怕地不怕，唯獨(dú)恐高。若不是那些逃亡的日子，他才沒有機(jī)會意外得知，其實(shí)暗夜鋼軍和普通人一樣都有死穴。
在樹下急得直跳，田老頭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厲聲叫囂：“滾下來，老子今天定要讓你嘗嘗貧窮人家沒油的面條，趁機(jī)好好教教野人如何尊老？”
在古藤女族，田老頭閑來無事、悶得荒蕪時總是用幾根竹枝捆綁在一起，企圖恐嚇那些頑劣小孩。起初對小女孩還算是憐惜有加，說話都輕聲細(xì)語?？蓭滋熘螅舜耸煜?，小女孩就成了老頭揮之不去的噩夢。她們?nèi)缧○I狼群擁而上，抓破他臉、胳膊、胸膛，甚至大腿內(nèi)側(cè)都不放過，更別提其他層出不窮的惡作劇。作為曾經(jīng)的暗夜鋼軍，老頭算是吃盡苦頭，卻無法殺了那些無辜的孩子，只能忍氣吞聲。
“沒有第三人，沒有必要再假裝?！彼浀?，人前才需要裝成父子?！斑€是你要回女族領(lǐng)養(yǎng)幾個女娃娃？”
昔日哀嚎連連不絕耳，田老頭總是緊握拳頭對他哭訴：“比起小女孩，野人男孩簡直就是大家閨秀。幸好老子已經(jīng)加入暗夜鋼軍，斷絕了娶妻生子的可能。否則要是真整出幾個小丫頭，老子非得氣絕身亡不可。孩子比惡鬼還可怕，太可怕了?！?p> 然而，田老頭對于當(dāng)他爹的興趣卻與日俱增，著實(shí)令人無法理解。某種程度上，田老頭的言談舉止越發(fā)像白爺爺了，莫非是白爺爺?shù)幕昶歉皆谔锢项^身上？
“這里沒竹子，做不成鞭子。”他知道田老頭近來用得最順手的武器，就是幾根竹枝捆在一起，瘋狂抽打別人，聲勢巨大，傷勢微弱近無，都是些無大礙的皮肉傷。
“有的是樹枝?！碧锢项^又俯身拾起荊棘條，將兩根手腕粗大的木枝捆成一團(tuán)，伸出指腹試了一下荊棘尖刺的鋒利，心滿意足握住木枝的一端?！跋聛?，嘗一下味道吧?！?p> “有本事你爬上來。”
“有種你滾下來。”
窸窣乍然入耳，他們倆對看一眼，都不約而同閉上嘴。田老頭迅速一躍，跳上最低的矮枝，他們屏息而望。
一陣陌生的滑行聲由遠(yuǎn)而近，目中無人的它從樹下悠然而過，對左右兩邊的人聲充耳不聞。
所到之處草根盡折斷，倒塌面積的大小，令他頭發(fā)陣陣發(fā)麻，隨胃酸泛起的恐懼就像濃霧一樣粘稠。大部分的動物都畏懼人，就像老鼠天生怕貓、野人天生怕蛇。他開始默默祈禱，樹下的田老頭可別打擾了它。
居高臨下，他一眼便瞧見那細(xì)長身體從草下游竄，翠竹般的膚色與叢草融合在一起。起于身側(cè)的兩條白色縱線，三角的頭型，讓他立即就確定了它的攻擊實(shí)力，不敢小覷。曾在野林之中見過被它攻擊過的尸體，傷口只有兩個牙痕。腳底板的寒意順著腿骨攀爬而上，背脊不由自主一陣陣麻木。旋即冰寒通體，發(fā)虛的身體僵硬如稻草人懸掛。
恍惚間，藤女的聲音回蕩在耳膜上：“這是個交配的季節(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