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黑百灰色

　　光線始終逗留在桫欏林的路口，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入濃霧之中，濃霧似哨兵在堅守某種誓言，絕不越界。周圍出奇的靜謐，連只螞蟻都不來覓食。

　　這似乎是一種不祥的警告，像是獵人在耐心等待獵物。他企圖從環(huán)境中辨識出危險，然而毫無所獲。這和之前路過的林子似乎特別不同，但是也看不出來究竟有什么不同。眼下除了警惕，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沒有通行證，從這里到陰城，長路漫漫，不知道還要發(fā)生多少事情？”他伸手從田老頭背上奪下了背囊，幾乎是生力硬拽下來。出乎意料之外，田老頭這次竟然沒有抱怨，只是任由他卸下老頭身上的負(fù)重?！澳阋粋€人走，總比帶著一個格外顯眼的野人要容易?！?p>　　直到他碰到了田老頭的劍。

　　“劍是暗夜鋼軍的性命，還是老子自己來吧?！碧锢项^迅速按住了他的手，握緊一下隨即推開，果斷拒絕了其好意，感慨道。“暗夜鋼軍沒有家屬，都是孤家寡人。一個人獨來獨往才顯眼，那不就是分明告訴別人自己有逃兵的嫌疑。這劍雖然不是名劍，但也陪著老子好些夜晚，用著順手，臭小子若是真想要，將來等老子兩眼一閉，留給臭小子當(dāng)傳家寶?！?p>　　“暗夜鋼軍為何沒有家人？”他問。

　　“這是代代傳來下的規(guī)矩，自然有其道理?！?p>　　“什么道理？”他追問，既然不讓別人有家人，當(dāng)然得說清楚。

　　“傳說啊，竹鬼會化成家人的模樣迷惑暗夜鋼軍。誰想殺自己家人呢？”

　　“竹鬼沒有變成白爺爺?！彼肓讼耄芸隙]有看見一張白爺爺?shù)哪樥吃谥窆砟樕稀?p>　　“那是臭小子你走了狗屎運，跟著你，老子也沾了點狗屎運，否則，老子永遠(yuǎn)都出不林子?！?p>　　本來想解釋，然而話堵在嘴邊，卻強咽下。他知道田老頭較真起來，一點都不輸給老頑固。捫心自問，若是有人要奪走自己的武器，除非對手把他打倒。他垂著腦袋，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抱歉。

　　想起當(dāng)初相識不久，田老頭屢次想替他換一把好劍防身，代替他手中殺傷力較低的尖木棍。然而，滿懷敵意的他不解好意，次次都憤然反擊，甚至有一次全力以赴，幾乎將田老頭的手指頭給削掉。誰說尖銳的木棍不是武器呢？若不是田老頭一個疾閃，恐怕如今十指不全，獨缺左手小指。

　　許久以后，他才卸下這份防備心。田老頭與他自然不同，畢竟是暗夜鋼軍之士，佩劍對士兵而言，不僅僅是武器而已，更是榮譽。盡管此劍并不是原來的鋼劍，然佩劍是暗夜鋼軍活著的唯一尊嚴(yán)，丟了性命也要維護(hù)的驕傲。一個丟了佩劍的士兵和斷了翅膀的黑鷹一樣，唯有死亡才能結(jié)束悲傷。

　　“劍客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碰自己的寶劍?！彼哪X袋里回蕩起老怪物的原話。

　　他對暗夜鋼軍的情緒更加復(fù)雜了，說不清道不明，莫不是真讓老頭說中了，野人也擅長多愁善感，不！他只是在尋找，在理清楚一切，總有一日，他必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見這個世界，而不再是任何人告訴他世界是什么樣的。

　　在長屏入口，他見識過暗夜鋼軍巡邏小隊的裝備，比起其他私軍而言的確精神抖擻。目前，他認(rèn)為能與之一較高下的只有一面之緣的銀衫軍。然而，面對竹海內(nèi)的神秘族群，誰活下來的機會更大呢？田老頭的呼吸聲，不斷提醒他，竹海是真實存在長屏之中。

　　“銀衫軍和暗夜鋼軍，誰更厲害？”他停下腳步。

　　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田老頭甚是詫異，仿佛這不應(yīng)該是野人應(yīng)該困惑的事情。

　　他站著等待回答，一動不動。

　　略作思索后，田老頭據(jù)實以答：“若在南林外，自然是銀衫軍，但在野林......怎么說呢？南方野林是存在于荒極大陸上的一塊神秘地帶，就像是真神的后花園，人族對于神秘的南林總是念念不忘。古老貴族世代無不好奇，各國覬覦野林多年，已經(jīng)滲透進(jìn)林的銀衫軍都不敢輕舉妄動?？上攵獙τ谝傲郑麄円彩鞘譄o策，斷不敢魯莽行事。否則，就南林這點軍力，早就被血洗，何必等了一代又一代?！?p>　　“南方野林為什么如此吸引人？”這并不是一時之間突生的疑惑，常常困擾著他。

　　然而憑借他現(xiàn)在所了解的信息，想理出頭緒，毫無辦法。自從那次后，竹鬼在噩夢之中揮之不去，那一雙雙眼睛總是掛在他面前，無法視而不見。綠色本是他最熟悉的顏色，然而恐懼也夾裹在其間，讓他無從分辨，野人天生的本能逐漸迷失。

　　繼續(xù)往前走，田老頭似乎沒有停下來好好解謎的打算，他只好緊隨其后。上了一個斜坡，抓住了樹枝的田老頭眺望遠(yuǎn)處，突然扭頭問他：“你為什么要出谷下山？”

　　不等他思考作答，田老頭繼續(xù)道：“南方野林以天險為屏障，將荒極大陸拒絕在外。人總是貪婪的，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那些大權(quán)在握、有兵有武器的貴族總是想開疆?dāng)U土，做著統(tǒng)領(lǐng)荒極大陸的美夢，勢必在南方野林一較高下。何況，自古以來，關(guān)于南方野林的傳說都充滿神秘色彩，讓人欲要窺視。浸泡在陰寒中的南方野林永遠(yuǎn)都不可能重見天日，各方勢力無不想著窺視野林的真面目，那么自然有人對此勢在必得，必然會賦予貪婪更多誘惑的傳說。各國坊間都有謠傳，得南方野林者即得荒極天下。你說這算不算最大的誘惑，還需要其他理由嗎？”

　　一時之間無語，兩人沉默以對。

　　南方野林究竟有什么好，值得這么多人爭奪，不顧危險。實在令人費解！他曾聽說荒極大陸種種繁華與文明，無論哪一方面都勝過南方野林。難道真是野林之中有什么他還沒有弄懂的寶貝？竹鬼？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他立即甩掉。見識過竹鬼如何殺人飲血，只有瘋子才會愿意和竹鬼扯上瓜葛。

　　此時，耳旁回響著白爺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活著，只有活著才有一切。死了，連屁都不響一個。

　　那野人呢？“活著?！卑腠懼?，他回答田老頭的問題。

　　為了活著，為了能救白爺爺。盡管這么長時間了，他早已不敢保證暗夜鋼軍還讓白爺爺活著。然而只要相信白爺爺活著，哪怕只是一絲希望，他都有動力往前走。白爺爺關(guān)押在長屏的樹牢之中，這個事實就像是遠(yuǎn)方一盞孱弱的光亮，牽引他的腳步，始終朝一個方向。

　　也許，有日他到達(dá)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那光亮只是一盞普通油燈發(fā)出?？墒遣蝗ネ康牡兀肋h(yuǎn)都不知道是什么。

　　從腰間取出水囊，田老頭仰頭咕咕飲了起來。心滿意足之后抹了抹嘴，木塞子一塞，將水囊隨手往身側(cè)一拋?！俺粜∽?，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等你到了長屏的那一天，白爺爺已經(jīng)......你知道人老了總是有這個時候，或早或晚，但指不定哪天就來了?！?p>　　“你說過，暗夜鋼軍不會讓他死。你來自暗夜鋼軍，我信你?！逼鋵嵨缫箟艋氐臅r候，他何止一次如此作想，自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洗衣?！澳阏媸莻€奇怪的老頭，拼命鼓勵我，想方設(shè)法讓我相信白爺爺還活著的人也是你，為何今日卻突然讓我相信還有其他可能。田老頭，你越是年紀(jì)越大就越奇怪，我都快不認(rèn)識你了。你和最初我認(rèn)識的那個田老頭，早已經(jīng)判若兩人?！?p>　　哈哈哈哈......中氣十足的爽朗笑聲響徹林中?！八锏?，誰敢說野人傻不拉嘰的，老子掰窩窩頭一樣掰了他的嘴。白紙一張好作畫，老子真是走了狗屎運?！?p>　　“傲居一切族類的，不就是你們?nèi)俗鍐?？”他可沒有遇見其他族或動物如此小氣，偌大野林，人族居然容不下別人?！昂螞r我是野人，不是什么白紙?！?p>　　“臭小子，老子剛夸你呢。”

　　“人族為什么一定要將野人趕盡殺絕？”剛剛田老頭回避了他的問題。

　　田老頭繞過面前一塊及膝高的石頭?！罢l都一樣，哪個族類都一樣，弱肉強食而已。況且，人族的敵人從來就不是異類相殘。貓抓了老鼠，算得上本事嗎？那本就是食物啊?！?p>　　他跳了過去，落地后低頭琢磨了一會。自己抓田鼠是為了果腹，打倒虎王是為了立威，兩件事情自然不可相提并論?！安凰恪！彼艽_定。

　　“臭小子，你有你的伶俜山；老子有老子的酒窖，博赫努一有他的陰城，誰都一樣。要想成王，就不是光守護(hù)腳下的地那么簡單，有時必須搶別人的地盤，要不然拿什么成王，連個炫耀品都沒有。況且，你不搶別人，憑什么不讓別人搶你呢？”

　　“勇士精神。”他停了下來。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著了勇士的魔怔?！碧锢项^笑答?！扒魄颇?，到底是天真的野人，唯恐別人不知道你多在乎勇士精神，天天掛在嘴邊，就像念經(jīng)似的?！?p>　　“勇士有什么不好？”

　　“成王稱霸有什么不好？”

　　“勇士可以打倒虎王?！?p>　　“成王稱霸可以命令勇士打倒虎王?！?p>　　“勇士又不是聽話的看門狗?！?p>　　“你養(yǎng)過狗嗎？每天給狗照餐喂塊骨頭，狗就會對你很忠誠。直到被殺，狗永遠(yuǎn)都不會發(fā)現(xiàn)真相，喂它骨頭的主人竟然只是為了養(yǎng)肥殺吃。”

　　“白爺爺不會。”

　　“你會不會？”田老頭在前方斜坡前停步，轉(zhuǎn)身朝他走來。

　　曾經(jīng)有過幾次，煩得很惱極了，他確實想過一鍋燉了白爺爺?shù)墓贰！拔覜]吃?！?p>　　“狡猾的野人?？墒怯率吭俳苹?，大都還是四肢發(fā)達(dá)的蠢貨。”田老頭迅速拍打了幾下他的肩膀，語重心長交代?！澳阍绞窃诤醯臇|西，死的活的，有形沒形的，都必須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收起來。最好是除了自己知道，誰都不知道。否則，人人都可以揪著你的小辮子，讓你扮狗叫你就必須扮狗叫?！?p>　　“那我應(yīng)該殺了你。”他很認(rèn)真地在想田老頭剛才的這番話。

　　丑臉立即耷拉下來，“臭小子，兒子殺爹那是要遭天譴的，小心天打雷劈。”田老頭罵道。

　　“你不是?！?p>　　“假著假著就成真了?！?p>　　“假就是假，真就是真。”他以為人族的父子，必須流著一樣的血液，馬三就是如此執(zhí)著，或許人族皆如此。

　　田老頭的臉鼓了起來，手臂指四周一圈問：“霧氣是什么顏色？”

　　“灰?！?p>　　“灰是黑色還是白色？”

　　“灰本是個賊子，本沒有顏色，后來偷了一部分白色一部分黑色?！彼钣憛捇疑?，沒有自己，只是個偷顏色的小偷。

　　“可往往活到最后的人都是灰色的，別人瞧不出來究竟背后是黑色還是白色?！?p>　　人有顏色，這件事情讓他的好奇心剎那膨脹?！澳俏沂裁搭伾俊彼跏呛闷?。

　　“目前無色，一個字蠢?！碧锢项^咧嘴笑道?！耙院缶筒恢揽??！?p>　　“不！我是黑色，黑色能令人恐懼！是勇士和野人王應(yīng)有的配色?！?p>　　一巴掌蓋了下來?！鞍装V的野人！越是壞人就得裝白。你看樹子，一天到晚和你稱兄道弟......”

　　“夠了?！彼麤_丑臉吼了一聲。

　　寒冷逐漸靠近，他們的視線遠(yuǎn)不如之前清澈，比起之前的闊步，此時腳下已經(jīng)小心翼翼。

　　依舊走在前頭的田老頭，不知道何時順了一根木枝充當(dāng)拐杖，有時拄著有時探路。徑直向前，滑下斜坡，他們從一片零零落落的竹林中穿過，膝蓋之下已經(jīng)被霧氣覆蓋，雙腳模模糊糊。

　　前方一片迷茫，田拉頭將御寒衣物遞送給他，凝望幽綠深處，咕噥道：“但愿這一路平安，別再碰上亂七八糟的事，更別去任何部落做客，老子最近有心無力，女色卻有恃無恐，他娘的，什么世道??！也別再遇見小紅小綠了?！?p>　　他瞥見田老頭始終握緊那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