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無米之炊
陽光凝固在臉上,就像一層已經(jīng)結(jié)了許久的冰霜。
自從醒來之后,鼻子就喪失了作用,聞不到任何味道。仿佛夢里冰霜還堵在鼻孔里,融化的過程中呼吸難以順暢。身體里不斷冒涌而出的熱汗已經(jīng)起膩,裹著身體宛如抹了一層蜂蜜,就在他鼻子下晃動著茂盛腋毛。汗水附身在略微卷曲的黑色毛發(fā)上,像是某種透明的液體路過時,掛在野草上的遺留物。
許久之后,鼻孔轟然打開,一股腥臭氣勢洶洶涌進(jìn)他的五丈六腑。
隨即,周遭都彌漫著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他抬起頭,聽見薄冰從額頭上倒下猶如坍塌的城墻,眼珠子生了銹跡,轉(zhuǎn)動起來有些艱澀。
“老頭,你受傷了?”他問,心知肚明若不是老頭手下留情,不曾讓他的雙耳真的流血。夢就是夢,夢里多少夸張了幾分。
“怎么可能?!碧锢项^拿著草不斷鞭打他的后背,發(fā)出啪啪的聲音。“老子身體好得很,別說揪個耳朵,就是上山打老虎那也是棍棍不虛發(fā)。倒是你,遇見妖精了?有沒有個個身懷絕技?老林里的女人和怪事就是親兄妹,怎么都舍不得分家。這都到了古藤女族里,還鬧個不休不止。不過,臭小子總算是醒了,醒來就好。剛才老子都快被你嚇?biāo)懒?,走著走著你就倒地睡覺,睡著睡著就怎么也叫不醒。莫說野林不曾聽聞,整個荒極大陸也聞所未聞?!编枥锱纠惨魂囌f罷,老頭脖子一扭,望著進(jìn)族的路發(fā)出感慨。“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你少見多怪,老頭還能老過它!”他立即回嘴,手指頭筆直朝上一指。自然顧不上分辨老頭究竟是真關(guān)心還是試探。
“老子哪里老了,正值壯年!”田老頭揚(yáng)起手臂,挑釁道,“來啊,試一試?!?p> “你是越來越不像田杰。”破左耳永遠(yuǎn)都無法忘記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把他從泥洞里揪出來。
“老子就是老子,田杰也是老子,老子也是田杰?!碧锢项^居然辯解起來,“從前是在長屏,自然是不一樣的做派,如今是進(jìn)了人世,自然得入鄉(xiāng)隨俗。就老子這模樣,端成石雕,也像圣人,何必費(fèi)那閑勁。別整這些沒用的,臭小子能醒來就好。”
總之他能從夢里醒來,確實(shí)如田老頭所言醒來就好。推開老頭的手臂,不知道如何啟齒,他刻意脫開話題,咬著一根草,只好搪塞道:“實(shí)在太困,一不小心就睡著了?!?p> 一副老子不信的神情牢牢敷臉,第三只眼睛在額頭擠出質(zhì)疑的溝壑?!笆前。銗鬯X的惡習(xí)怕是徹底染上了。”田老頭一改常態(tài),順著他的意思接了話。
居然沒有迎來意料中的冷嘲熱諷,這太不正常!
不會還在做夢吧?他暗忖,難道是夢中夢?
啪啪啪啪,他連忙給自己四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巴掌。
牙槽都快被震脫!眼淚飆了出來,疼痛千真萬確,破左耳確定自己已經(jīng)徹底醒來。
“疼死了!”他嚎叫起來。
“莫非睡覺能把腦子睡燒了?”田老頭立即彈開?!氨緛砟X子就沒有多大啊。臭小子,你可別再抽自己嘴巴子,就這點(diǎn)腦要省著用?!?p> “不是我......”他齜著牙吸著氣,無法用言語解釋?!笆?.....”
“難道女妖精還有這嗜好?”田老頭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眼底懷疑溢出來結(jié)成碩大的眼屎塞在眼角和眼尾?!俺粜∽樱氵€是你嗎?”
“老頭,忍不住就別忍?!彼媸谴镭洶?,對自己下手毫不留情?!坝惺裁淳蛦柊桑冶WC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不保證一定是你想知道的?!?p> “臭小子!”田老頭飛踢他的小腿,怒罵道,“老子以為你被女妖精附體??煺f,剛剛到底發(fā)生什么。他娘的,嚇?biāo)廊?,老子幾乎失禁?!闭f完,左手立刻向褲襠抓了抓以示可能?!皭壅f不說,你說你的,老子信老子的。老子信的,就算你瞎扯,老子也是信的?!?p> 終于露出本來的面目,雖怒氣沖沖卻倍感親切。及時喘了兩口氣,他指著對面的峭壁問:“像不像一面鏡子?”
驟然一巴掌蓋了下來,他的頭直接沖撞肚皮,下巴磕在胸骨上。
“胡說八道,老子再老眼昏花,這點(diǎn)距離,也不至于看錯?!碧锢项^全力開火,一點(diǎn)都不留情?!皠e扯旁的,老實(shí)交代這么長的一個覺,究竟都干了什么?”
“我做了一個夢?!弊灾茈y說服田老頭,卻需要老頭給他一些見解,畢竟老頭吃過的鹽巴比他多,哪怕是胡說八道也行?!霸诒煅┑乩铮鞘且粋€和野林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一個士兵為了砍伐最后一棵老樹死在了追兵的寶劍下。老樹林被砍伐出一片空地,老樹在不遠(yuǎn)處堆砌城墻,我繞過老樹墻,看見了一條紅色的河。”
倏然停聲,望著第三只眼睛,他仿佛看見一支疾馳而來的箭尖剛好鉆了進(jìn)去。
“然后呢?”
冷汗嘩嘩從背脊淌下?!拔襾淼胶用嫔?,就像一朵云一樣輕飄。遠(yuǎn)處有一面旌旗落在冰峰上,嶙峋怪長的冰柱將旗子穿個破爛。就在此時,冰峰下拐角處傳來熟悉的聲音,老頭你一定猜不到,竟是馬蹄?!奔苍诶项^的腦袋前搖擺,現(xiàn)在已然隱隱約約匿身熱氣中。但他記住了,箭頭特有的標(biāo)志。
為什么?他不由自主伸手在腰間摸到了匕首。
“等一下,你剛才說你的夢,不是發(fā)生在野林?”田老頭一手支在膝蓋上,那只腿架在小徑邊緣的石頭上,隨時可聽見碎土在滾落。
“一個陌生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他老實(shí)極了。
“不應(yīng)該啊,臭小子連和武城都沒有溜達(dá)過。”田老頭的眉頭近乎打結(jié)了。兩條歪曲扭打的眉毛終于結(jié)合成一條,橫亙在第三只眼睛上,就像緊閉的地獄之門露出了一條縫隙,門前是一條無沖出去的黑水河。
田老頭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與其說陌生,不如說換了衣服的田老頭。
“你是誰?”
“什么樹,看清楚了嗎?”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兩人面面相覷。
田老頭率先眨了眼,先聲奪人,問:“臭小子,老子是誰!老子是誰?老子是你娘,老子是你爹?!蓖倌缬暝谄谱蠖樕媳?。
搖甩腦袋,將陌生人影從他的腦袋里徹底驅(qū)逐。終于還是那張丑陋不堪的老臉布滿了憤怒,就像黑土地上燃燒氣烈焰撲向他。惹急了老頭,這下麻煩可大了。
“隨口......老頭,你有什么秘密要對我說?”隨口一問還未到嘴邊,就被一股巨浪沖到了腮邊。
田老頭瞪著他,沉默不語,在猝不及防之際攫住了破左耳的肩膀。旋即松開,轉(zhuǎn)身邁步朝前走。許久才丟了一句話在草叢里。“狼心狗肺的也熱,真不是個東西。枉費(fèi)老子的真心,多少女人想要,老子還不愿意呢。”
他立即飛步跟至,緊閉雙嘴,像極了小時候犯錯的模樣。
懸崖峭壁已經(jīng)成為側(cè)影。
“然后呢?”田老頭還是打破了沉默。
他一臉茫然。
“你的惡夢!”田老頭停步轉(zhuǎn)身,居高臨下望著他,搖頭嘆息道,“有始有終,繼續(xù)說啊,別讓老子擠奶似的擠出來?!?p> 大概一頓飯的功夫,他終于說完關(guān)于那匹忠誠伺主的戰(zhàn)馬的部分。
“馬背上的男人是誰?”田老頭問。
“我哪知道?”他提醒老頭?!澳邱R到了最后都不離不棄。”
“男人頭戴什么身穿什么,總有什么特別點(diǎn)地方吧?”
“馬頭倒下去的時候,一冰刀子剛好穿過,就在眼睛邊。”
“既然是打戰(zhàn),靴子長什么模樣?”
“馬前腿折斷的時候,依然盡量保持身體的平衡。”
“冰天雪地?臭小子,你看見的老樹是什么模樣?”
他妥協(xié)了,邊走邊如實(shí)描述老樹的模樣。
“紅松!”田老頭立即報出了樹名?!俺粜∽樱阍趺磿舻奖煅┑厝??不該啊,你從未離開野林。冰天雪地,老子做夢才合理。想當(dāng)年啊......不過那極北寒地的女人個個彪悍,如狼似虎,不得小覷。”
“憑什么只許你夢?!彼獱巶€明白?!皦羯駥儆诿總€人,才不像你偏心眼?!?p> “老子偏心眼,那也是偏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p> “不稀罕?!?p> “你不稀罕,老子偏就說。”
他正等著田老頭的經(jīng)驗(yàn)之談,畢竟陌生的夢境對野人生活而言太不可思議了,好奇心快擠爆胸膛,卻不得不耐著性子釣田老頭。好在,這條老魚上鉤了。
“臭小子,不懂了吧。這相由心生,夢源于真。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老子沒有和你說過,你沒去過冰天雪地之界,怎么可能憑空做出那樣的夢?”田老頭煞有介事擺出了說道姿態(tài),像極了可惡的巫師。
“我做了就是我的夢。”無名火燒上他的脖子。
“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做飯你得有材料吧,做夢也是這般道理,不是?”田老頭解釋道。
“沒吃過豬肉,還不能知道豬是什么樣的?無米之炊,那也是你們定的規(guī)矩。什么都得是你們?nèi)俗宓模B夢的規(guī)矩都要霸占,莫名其妙。你要是有本事,就把我的夢搶了去,否則少欺負(fù)人。我已經(jīng)不是剛下山的小屁孩?!?p> “又不是旖旎美夢,老子才屑于和你搶。松樹倒是平常,只是你所說紅松就比較特別,耐寒性極強(qiáng),只有在冰天雪地里才有。伶俜山應(yīng)該也有松樹,但是你沒留心它模樣,自然無法分辨。”
“伶俜山?jīng)]有?!彼麛蒯斀罔F回答,“我確定?!?p> “松樹種類繁多,伶俜山才多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樹外也有樹?!碧锢项^猛然拍打他后腦勺?!袄献訌臎]懷疑你對伶俜山一草一木的熟悉,只是伶俜山就只有這么大,你沒有見過的東西實(shí)在太多?!?p> 經(jīng)驗(yàn)老者雙手的拇指和食指聯(lián)結(jié)成一圈,示意他伶俜山和荒極的差異。
“伶俜山起碼比碗大。”他賭氣道。
“真是榆木腦袋,就是一個比喻?!?p> “碗太小,起碼得這么大?!彼诘厣媳葎澊笮?。
“你!從這一刻開始,休要再和老子說半個字。和你多說半個字,老子就折壽一年。”
“哪個字是半個字?”
“破左耳!”田老頭的臉糾成一團(tuán),“你好樣的。蠢笨就如舊疾死的,想發(fā)作就發(fā)作,無藥可醫(yī),終生頑疾,老子不管你了。”呼出一大口氣,旋即轉(zhuǎn)身離開,朝銀杏林走去。
前面的腳步沉重,仿佛和小徑有著深仇大恨,他保持距離緊跟。
“你不是說你的家鄉(xiāng)都是黃金,為何去那冰天雪地?冰天雪地又沒有金燦燦的金子可拾?!痹捯呀?jīng)說出,他才想起來熱愛金子的是樹子并非老頭。
時間過得真快,他離開伶俜山居然已這么久。
可憐的白爺爺!時至今日,無論是城衛(wèi)軍還是暗夜鋼軍還能養(yǎng)著一個毫無用處的老野人?對此他不敢再作想。田老頭也只是曾經(jīng)暗夜鋼軍中的一名老士兵,不是預(yù)言者也不是巫師,就連隊(duì)長他都沒份。但是剛才那句“老子不管你了?!敝鴮?shí)令他莫名恐懼。
“老子去看紅松不行嘛?”田老頭轉(zhuǎn)頭,瞪圓雙目、眼神閃爍,立即壓住他的眼神逼問?!俺粜∽樱蠈?shí)說,你究竟從哪聽來的關(guān)于寒地的景致?否則就憑空你是無法想象出如此具體的夢,必然是從哪聽來的?!?p> 或許所有的人,包括他,變成老頭以后都一個德行——喜怒無常。破左耳暗自思忖;人老了,還是很可怕的。轉(zhuǎn)瞬,眼皮抬起,就看見比他略高半個頭的一棵小樹上掛著一張臉:白爺爺?shù)哪樕祥L滿了茂密的毛發(fā),五官越發(fā)模糊。
愧疚襲來,如燒紅的木炭烤著他的臉。雙腿加快速度,越過田老頭,他俯瞰而下,無法避開翻滾的綠濤,銀杏樹林就在山坡下的前方,被眾綠擁護(hù)其間。
“老子沒有說過極北寒地的故事?!碧锢项^篤定。
“可能是皮革店的伙計(jì)吧?!睗M腦子都被毛茸茸的臉擠滿,他來不及細(xì)想田老頭的話。
“放屁!”田老頭罵道,“那些伙計(jì)估計(jì)連伶俜山是哪座都沒搞清楚?!?p> “不是你說的,那一定有什么人說過極北寒地吧。”他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但這有什么好奇怪呢?“極北寒地又不是你老家,別人為何不能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可是你說的?!彼O聛恚M量讓表情保持認(rèn)真。
“哼,你當(dāng)極北寒地什么地方,皮革店外的茅廁,你想上就上?”田老頭又接著冷嘲熱諷一番,語氣轉(zhuǎn)柔,倏然問他?!暗降资钦l告訴你的?”
困倦的老眼就像插馬頭的冰刀一樣鋒利,閃著冷光,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經(jīng)驗(yàn)老者飛奔至前方,腳尖對腳尖,以身攔住他的去路。
“或許是老怪物?我哪能記得是誰說過?”回憶這件事,野人一定沒天賦,否則就連這等景色都不記得聽誰說過。
“原來是他,應(yīng)該是他。”口中嚼著草根,田老頭自言自語,重復(fù)碎碎念?!八?,倒是合情合理,也理所當(dāng)然......”再度沉默不語,過了許久,才又沉聲吟唱。“故地重游別有門,冬夏兩季一同行,綠坡照鏡聽舊人,冰山血河請夢來?!?p> “瘋子?!蹦X袋一扭轉(zhuǎn),他朝樹林撲去,田老頭喜歡沒事就唱上兩句的嗜好真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