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近在眼前(一)
一個藤女面無表情從那扇門里走出來,陌生感隔絕如透明屏風在他們之間拉開。
熟悉的臉上鑲嵌著的眼睛依然是那雙眼睛。然而,眼珠子看起來比兩粒石珠子還堅硬幾分,就像非殺了他不可般決絕而淡漠。
一眼之間,他便知道自己無法戰(zhàn)勝她,因為野人王的眼珠子不夠硬。
重逢的瞳孔里沒有找到他自己的樣子,只有一片絕對的靜止,空蕩蕩地鑲嵌在眼眶中,仿佛這天地之間沒有一花一草可以停留在此。這雙眼睛里一無所有,宛如偌大世間毫無雜質。
“藤——女。”他還是喊出口。
“她從哪里冒出來的?”田老頭的身體終于舍得離開地面了。“老子在墻壁上摸了半天,也沒有看見什么縫隙???”
老頭的聲音似乎很努力地從遠處朝他嘶喊,他聽得含糊。那雙眼睛冷冰冰的望著他,沒有一絲漣漪。
“藤女?“他有點不確定自己的眼睛是否真的看到熟悉之人,于是忍不住搓揉了幾下。
她就站在正前方,像個獨存的戰(zhàn)士。
“她不是藤女。”田老頭的聲音終于擠了進來,隨他的目光停留在墻壁上。“臭小子,你可別心慈手軟。那只兔子多活蹦亂跳,你看看她,身上透著陣陣陰冷,就和躺在地上幾百年的石頭一樣。你可別上當受騙,這種女人來路不明,鬼知道是個什么東西?總之,老子敢保證她絕對不是你那只小白兔?!?p> 咚咚咚的心跳如戰(zhàn)鼓聲,震動他的耳膜,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特意瞟了一眼滕女背后的墻壁,有一抹黑色映照其上,他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如果是鬼該多好?!班拧!彼麩o法確定,宛如還在做夢,不知道是回答自己還是田老頭。
藤女一直站立在原地,無論他們倆說了什么話,都紋絲不動。
“其實,就長相而言,她應該就是藤女,但從神情來看,她鐵定不是兔子?!碧锢项^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皺眉擰眼嘟囔道,“這冒牌貨,究竟從哪蹦出來的?”
“老頭,你有完沒完!”他沖著老頭吼,此時,最不無用的就是這些胡亂猜測。
田老頭連忙一陣翻找卻一無所獲。“連個老鼠洞都沒見著,她從哪里溜出來的?”那些墻壁完整!孔,根本沒有打開過的痕跡。“真他娘的活見鬼了?!?p> 他用右手食指指著角落里的一個棺材。寒意通體,腦袋里混沌一片,此時他需要的是冷靜?!袄项^,說話?!?p> “說什么?”
“隨便?!?p> “老子只有宿便沒有隨便。”田老頭抬頭就看見了他的手指?!罢媸沁@樣啊?!?p> 那老頭一點都不意外,仿佛早已知曉,在了解情況之后,只是用表情淡淡地表示;原來你也就看見了。
恍然大悟,竟是這個意思,他哭笑不得。此時,他的表情一定難看,活脫脫就是個蠢貨野人。
“你是想哭呢還是想笑呢?”田老頭手臂一橫,半環(huán)在他肩膀上?!澳阋詾閲鴰煘楹潍I計王后,找到水晶棺材安葬老國王者繼承王位。這不明擺著嘛,想讓老國王起死回生。沒有老國王,哪來的王后?!?p> 他不相信人死了還能復活,否則地獄里誰陪閻王?
然而,田老頭說得真摯,表情甚是嚴肅,容不下他的懷疑。
“你見過王后?”話才脫口而出,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愚蠢?按照年齡推測,王后應該早變成一堆白骨了。
“見過?!碧锢项^毫不猶豫。
五官扭打成團,破左耳只能目瞪口呆望著樹皮一般的老臉。
田老頭聳聳肩,伸展雙臂倚靠在棺材上撓頭,緩緩解釋:“她是王后,就算死了,也有遺容石雕供人瞻仰。別說,王后就是王后,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高貴,又不失風情萬種。就算是石雕像,也絕不是一般女人可以相提并論。臭小子,你是沒有見過那棺槨里的王后,安安靜靜地躺著,和睡美人似的,只要遠遠望著,男人的心啊就像蟲蟻在啃食,根本不可能思考。那樣一個鮮活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死了,她只是在熟睡中,等待喚醒她的國王?;蛟S找到水晶棺槨,她就會醒來。”
“果然還是好色。要不是年輕王后,你會離鄉(xiāng)背井來野林嗎?商人無利不起早,老頭無色難邁腿。總算找到你不遠千里,甘愿忍受陰寒的根本原因?!比滩蛔〕爸S,這個理由他還是相信的?!澳闾钡铝?,連死人都不放過?!?p> “老子是無意發(fā)現,不是刻意入墓盜美人,這有著本質區(qū)別?!碧锢项^急口辯解,喘一大口氣,繼續(xù)告訴他?!皝硪傲智?,老子在收集資料中無意發(fā)現了水晶棺槨的秘密。”隨即看見他眼睛里的質疑,立刻改口?!昂冒?,是老子揪住了國師的小命。但是先聲明,老子絕對沒有嚴刑逼供。那家伙,平日里人模狗樣,老子還沒有動手,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娘的,誰知道他骨頭那么軟,撲通一聲就跪地,那個聲淚俱下那個苦苦哀求,但凡是個人都不忍心了。老子正莫名其妙呢,誰知那家伙就把王后的大計劃全部托盤而出,還告訴老子,那王后后腰上有兩個腰窩,能勾男人魂。這種奇怪事,老子怎好錯過?”
“你腦門上分明刻了一個字“色”?!彼沉艘谎鄄粣勐牴适碌摹疤倥保矝]有絲毫不悅,仿佛也是一石雕像般冷靜。
田老頭搖頭道,“真是可憐了年輕的王后,剛死了丈夫又碰見軟骨頭。當然那時候王后還沒有迫于貴族壓力服藥裝死。誰知等老子想一睹絕世容顏,進而好言相勸的時候,噩耗就傳來。王后按照計劃,吃下了假死藥,貌似那藥能讓人進入假死狀態(tài)。只要找到水晶棺槨,將王后移入其中睡上一天一夜就能蘇醒?!?p> “還有呢?”他深知老頭擠話的本事。
色欲爬滿皺褶?!澳菧嘏男∈治赵谑中睦?,甭管什么樣的男人三魂七魄都得犯混啊?!碧锢项^的聲音驟然悠長。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彼匀粺o法茍同。
“老子這叫惜香憐玉?!碧锢项^搖頭道,“你們這些粗人哪里欣賞得了?!?p> “公豬和你嗜好一樣。”他邊懟邊警惕,顯然藤女對他們的談話仍然沒有絲毫興趣,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八皇且壤蠂跣褋韱幔孔约核懒?,就算假死,得到水晶棺槨又有什么用?誰來喚醒她?真是愚蠢的女人。”他搖搖頭,“難怪老國王要撐到最后一刻才死,否則這么蠢的女人失去了靠山的那一刻,就馬上被貴族撕裂瓜分。她一定是相信了國師的鬼話,并且深信不疑國師定會尋來棺槨喚醒她,然后再喚醒老國王吧!這樣的話,連野人都不相信,可見人族也沒有多聰明?!?p> “除了王后,還有誰愿意老國王醒來?。 碧锢项^撓著第三只眼睛,嫌惡地評價道,“占著茅坑不拉屎?!?p> “反正你不樂意?!彼币曋谌谎劬Α?p> 打了個哈欠,田老頭伸伸懶腰,繼續(xù)回憶。“為了執(zhí)行她的計劃,王后下令把知道這個傳說的人統統殺光。雖然沒有禍及國師,但這軟骨頭其他不行,還偏偏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要年輕王后放個悶屁,他都能聞出王后明天想吃什么。果真如他所料,王后找到了新靠山,再也不需要他了。只要靠山能找到水晶棺材,王后依然是王后。不久之后,失寵的國師立即找到了新主人,不僅全盤托出王后的秘密,而且還獻出另一計劃,這個新主人正是王后的靠山。年輕的王后啊,她始終沒有明白,王后只是國王的一件擺設啊。重獲力量支撐的王后并不知道國師有所保留,比如她就不知道這棺材只是能重新造出一個個一模一樣的人,卻又不是人的人?!?p> 或許,田老頭自己也覺得繞得很,于是詢問,“臭小子,你明白我說什么?”
“嗯,我看見了。”他回答,聲音冰冷?!熬退阌腥藢⑼鹾笠迫牍讟≈?,從里面站起來的只是一具王后的軀殼,而不是王后本人?!?p> “行啊,臭小子真是越來越聰明!”田老頭深深一嘆息,“所有的人都被軟骨頭算計了。任何想要名正言順當上國王的人,都會拼命尋找水晶棺槨喚醒王后,然后牽著王后的手登上國王的寶座。可是,真正能喚醒王后的解藥卻在國師手里。這點,恐怕貴族老爺們從來沒有提防?!?p> “國師想當國王?!彼岢隽诵碌囊苫?,“他不可能活那么久。”
“老子還活著,他憑什么不能?!碧锢项^咬牙切齒,唾沫飛濺,五官都聳立起來,似有幾分怒意,或許是恨之入骨?!叭舨皇菄鴰?,老子也不至于淪落至此,飽受年復一年的陰寒之苦。他比老子大了幾歲而已。人終將難免一死,但拖一拖的辦法,那軟骨頭有的是。大大小小的藥丸子啊,那些位高權重者都是一日三餐當飯吃,能不能延年益壽不知道,但是慢性中毒而死,不過遲早的事?!?p> 聞言驚呆,隨即爆笑,這是目前聽到的最可笑的笑話,笑得前仰后俯,他不禁直問,“一個大國,那么多大人,竟然相信一個孩子的話,并任以國師的高位。老頭,你老說野人蠢笨,我看你們人族才是愚不可及。”
“笑吧!”田老頭雙手一攤,甚是無奈,許久之后,等笑意殆盡,才繼續(xù)這個故事?!皣鴰熅退闶莻€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又如何,只要被選中就是國師。國師就是國師,不是任何人,也不可能是誰。他是神殿派往王室執(zhí)行神諭的使者,為了表示神殿并不干涉王室政權,特意從孩子中選擇最為天真無辜任職。然而,小三孩子都知道,國師來自神殿?!?p> “矛盾?!?p> “什么?”
“國師那么厲害,為什么沒有人幫他?”
“這是個很復雜的故事。國師來自神殿,小時候還好控制,等他長大成人,就不甘心再當棋子、任人擺布,逃離神殿是他實現野心的第一步。神殿的那些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所想,起碼也有所防范吧。”
“人族就沒長真心?!彼c點頭。
這一點田老頭也沒有反駁,接著往下說故事。
“新國王候選人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然而遲遲不聞喪鐘鳴,等著等著就死了。老國王早就到了該死的年紀,所有的人都覺得明天他就要死了,不,今晚他就要一睡不起??善屯现凰?,許多老臣子的兒子都入土為安,老國王還窩在寶座上??珊抻秩绾文??死抓著權利不放手,活著老矣卻有心無力,王后行過大禮就活活守寡。就像藏寶圖隱于一幅美畫之中懸掛于大殿內,向滿朝臣子展示年輕王后,成了老國王每天眾臣的唯一樂趣。王后啊,日復一日端坐在國王身邊,就像一件神物一樣無人玷污??傻灿心芰Φ哪腥苏l不是垂涎三尺,覬覦神物,都妄想并籌謀著拯救?!?p> “國師也想占為己有?”他總覺得哪里有些問題說不清楚,卻一時之間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只得繼續(xù)耐著性子,聽完故事,難得老頭愿意說起荒極大陸,畢竟是老頭的故鄉(xiāng)。只是,老頭的父親是誰?他暗忖,卻沒有問出口。反正藤女毫無反應,暫時也沒什么危險。
“王位就在他跟前觸手可及,鞍前馬后盡忠職守,野心自然也與日俱增,忘了本分。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厭倦侍候人的卑微生活。一具美輪美奐的身體近在眼前觸手可得卻不可褻瀆,國師是個男人啊,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會抓狂,更何況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宮闈之中,早有傳言?!?p> 他克制性子。畢竟,老頭破天荒地頭一遭如此坦白與自己有關系的故事。無論真實多少,他都愿意浪費時間仔仔細細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