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寒林在前（一）
黑尸浮烏水，訣別東南西北
天沉沉，林莽莽，巨鳥怯云，空盤旋
煙浩浩，人渺渺，寒林簇擁，覓無影
溪水潺，天腳勾山領(lǐng)，慢寬衣解帶
剛別一夢，又入一夢
蕭索一曲，清目糊，困骨聲聲鎖
人世間，三魂七魄，茫茫然然
斷云處，故人在招手，問路去何處。
經(jīng)驗老者的吟唱悠悠如煙霧，自遙遠而來，又似地心里鉆出來，凄厲無比。
聽不出究竟在唱什么，田老頭習慣于此，隨口吟唱，歌不成歌，曲不成曲，調(diào)子更是雜亂拼湊。初聽時他也被誆騙過，爾后聽多就聽出了個仔細，不過好在聽慣了，倒是也不覺得生厭。
極目皆是灰色，陰冷籠罩在天地之間。
石縫隙冒出的野草藤蔓蜷縮著身子，在風中顫抖，如簾子一般掛在他們的眼前。他們呼出的氣出了鼻孔和嘴巴就地化冷，與霧氣融為一體。
熟悉的潮濕撲面而來，氤氳在四周，緊貼在肌膚上令人恍惚在幻境詭地中。野林的味道，他們終于回到了野林。
別了，熱辣的女族！
胸膛寬闊，手腳自由，呼吸隨意，心跳踏實......他竟覺得陰冷親切如家人伙伴。無論如何，野人終究還是屬于野林所有。
他們正在向下走，繞過下面可怖的寒林，越過山坳，就是繡娘家所在。立身石上，俯瞰而下，層層陰冷正自那片寒林不斷地升騰而上，就像無數(shù)細長的鬼爪欲要撕裂冷漠的天穹。
按杏子給的地圖，只要山地沒有移動，自然能在晚餐時候順利抵達農(nóng)家，喝上熱水暖身。腳底板和暴露在外的鼻子都已經(jīng)凍壞，伸手一拽，或許可以掰下來一塊加料。
倏然止步，田老頭哈氣暖手，搓著手指頭望向寒林，第三只眼睛揪成疙瘩，每一條皺褶里都塞滿了擔心。
沉思片刻之后，田老頭咕噥了一句：“寒林？”
聽出了異樣，他立即湊上前追問：“有問題？”
光憑語氣，他就確定老頭嘴里的寒林，一定與杏子給他所畫的地圖上標示的‘寒林’迥然不同。果不其然，老頭的臉愈發(fā)暗黑，就和中毒似的?？偠灾?，他嗅出了壞運氣的味道。
從巖峰中噴射而出的泉水撲簌在他們的臉上，利如針扎。好在身上牛皮大衣耐磨，杏子和白臉驟然浮現(xiàn)在眼前，一切宛如夢一場。
接著，一聲長嘆隨霧飄渺。
“寒林啊，又稱屍陀林。在古語里為尸多婆那，墓冢之家。定一林為墓所，運死屍而棄於此，飼諸禽獸也。其林幽邃而寒，又橫死屍所，入之者畏而毛戴寒栗，故名寒林。昔為王舍城側(cè)，林葬之處，後總指棄屍之所?！碧锢项^又似哼似說了起來。
老頭的目光驟然熠熠而爍，那是他從不曾見過的寒光，絲毫不見恐懼，卻多了些許興奮，令他深感迷惑，猶如此時的處境。
他咬牙求問：“什么意思？”
“希望只是老子多想，要不然這屍陀林的主人就是掌管屍陀林之神，所保護與掌管之地有八大寒林作為棄尸的處所：東方暴虐寒林、北方密業(yè)寒林、西方金剛焰寒林、南方骨鎖寒林、東北狂笑寒林、東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和西北啾啾寒林。”
他皺起了眉頭。
旋即，田老頭卻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不過那都是古書的記載，做不得數(sh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知道是不是某個人在另個地方所見呢？就當一切存在，也未必湊巧就是眼前這一處。”
“你的書比你的女人多?！彼滩蛔》税籽邸！袄项^，你看的那些書到底有幾分靠譜？”
“那你得問寫書的人咯。好些書，老子也不過是看了其中的殘篇斷句，就連那書是真是假，都不得而知。”
“你小時候一定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他很難想象老頭會乖乖坐在一個角落里做一件枯燥的事情。
“也可能是個沒人疼沒人愛，且去不了遠方的孩子。不過，好在孩子終究會長大成人?！?p> “荒極究竟多大？”他一直無法琢磨出一個有邊的模樣。
“天地之大?！?p> 霧色加重，目光狹窄，他只覺自己的眉心一抽一抽地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有生之年定然要不去看看荒極究竟有多大?
“不過也不用多慮，這些都是古籍上的記載，未必能當真。且大多古籍都保存的不咋地，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根本就沒一個故事是完整的，姑且聽聽就算了，作不得真?！碧锢项^抓撓加下下巴，繼續(xù)替他解惑。“八大屍陀林可是極為殊圣哪。傳說它們是空行勇父、空行舅母的聚會所、薈供處。老子兒時懶得閱讀那些冗長沉悶的古書，所以很多內(nèi)容也記得不全乎。但怙主安居在尸骸凈地，凈地里有四方形的人骨骸骨，骨城有尸林宮殿等。大概就是這樣，那些老故事看起來沉重無比，老子當時還是個小屁孩，愿意翻上幾頁，已經(jīng)算是好學。”
“不明白?！彼牭迷评镬F里，仿佛霧氣都鉆進了腦袋里?！坝嘘P(guān)系嗎？”
“唉，這得看從哪算起?！碧锢项^嘆了一口氣，又深又長，隨后搓熱臉才道，“荒極留有很多關(guān)于古荒極的書籍，幾乎每個貴族都保留一些，但沒有一本完整的，都是殘片斷章。后人想要了解荒極的來歷及古荒極，簡直就是在濃霧里妄想伸手抓遠山上的某片樹葉上的一只小螞蟻?！?p> “怎么又多了一個古荒極？”他聽見霧浪在翻滾。
“那個不重要?！?p> 他瞪著丑臉，呼吸加重?！拔覒?yīng)該拔掉你的舌頭，讓你永遠閉嘴。”
吞咽下口水，田老頭倒是一反常態(tài)乖乖交代起來?！肮偶杏幸活惻蓜e著作，此類書專門記載了天地之間的八大寒林。據(jù)說，八大屍陀林生成于惡魔樓陀羅被肢解的身體的八個部分，這八個部分進入金剛乘眾怒相神的壇城中形成八大尸林的外圈保護輪?！?p> 兩道熱氣從鼻孔中噴射而出，“什么意思？”他按耐著胸膛里的怒火。
“你問老子，老子問誰？”田老頭的目光從渺遠處回來，以怒目瞪視他，“老子根本不知道這些話說的是什么，怎么告訴你。你自己沒長腦子嗎？”揪住他的頭發(fā)，以巴掌丈量，“既然有半個西瓜大小，麻煩你用起來?！?p> “莫名其妙！”怒火攻心，他遂往一旁移動，怒焰從鼻孔噗哧向外射出，雙拳握緊，免得忍不住撕了這張丑臉?！皼]有人逼你胡說八道?！?p> 許久之后，自知無理取鬧，田老頭摸著后腦勺直嘟囔：“這可不是什么好事。興許是有人按照傳說設(shè)計出一片寒林，按古林不靠譜德性，也不是不可能。否則，老子不會看著眼熟。老子一直呆在竹海，竹海外巡邏了十幾年，你說老子怎么可能認識這樣的地方？本不會如此，古荒極如此看重神說，但是誰知道呢，反正在古林里發(fā)生什么都可以，這里根本沒有規(guī)矩可言?！?p> 他充耳不聞，繼續(xù)咀嚼口中的草葉子。“不說拉倒，我聽著心煩。”
“主要都是沒個譜的故事，這個貴族留一些，那個貴族藏一些，除了本族掌權(quán)后人，根本沒有人能有機會翻這些破爛玩意。而且，這些書看多了，老子總覺得荒極之外還有荒極?！?p> 他的臉定然和此時的天穹一樣顏色，老頭的話卻是他能理解的，點頭附和道：“山外有山，林子外也有林子?！?p> “打小起，也虧老子是個不靠譜的孩子。那時真是吃飽喝足、無所事事到了極致，索性把可以折騰的地方都溜達了一圈。不然，哪里知道這些艱澀無味的故事?！碧锢贤灵_始靠近他，語氣變得柔軟，仿佛他還是兩個人初見時好欺哄。“古荒極，只出現(xiàn)在這些枯燥乏味的故事中，老子也問過當時最老的老人，然而老人也不知道。很可能，古荒極根本不是現(xiàn)在的荒極，或許是一個更為繁華的世界。老子也想和其他藏有古籍的家族借閱，但是那些貴族寧愿燒掉都不會把外借。老子好奇心重，玩心更重，家里呆著憋屈，索性就來南林來溜達了，看看運氣能拼湊出什么樣的故事。”
“你上次可不是這么說的。”他相信自己的腦子，裝的東西不多，但用起來還算靠譜。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臭小子，你光記得上次有個屁用?！?p> “到底哪一次是真的？”
“每一次?！碧锢项^回答，神情極為冷靜，“你問老子，老子問誰，老子要是知道就好了?！?p> 對于老頭每天信手拈來的謊言，他不得不習慣。
“哼，人族就是喜歡沒事找事，弄死別人煩死自己?！彼贸鼋Y(jié)論，反正從老頭的嘴里吐出來的話，今天說過，過幾天老頭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凈。要是和老頭較真，立即就能隨口胡謅出另一套新的。
雙腿褲管子一提，田老頭蹲坐在他身旁，從后腰部摸出杏子準備好的酒壺，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塞好酒壺木塞，扣上蓋子，隨即娓娓道來。“荒極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老故事，和這個古籍中的神話故事有點異曲同工之妙。老子一直懷疑，留下這個神話故事定然是警醒后人，否則沒有必要在每個貴族中都流傳。臭小子，你說呢?！背竽槀?cè)轉(zhuǎn)，終于想起他的存在。
“我是野人，聽不懂人話?！彼幕饸膺€沒有消散，盯著山下老頭所說的那片可疑林子發(fā)呆，越看越覺得寒意欲濃。“人族真無聊，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說八道，然后想方設(shè)法傳給后人瞎琢磨?！?p> “你說天神那家伙會不會真的殺了某個惡魔，囚禁在野林？”田老頭望著寒林滿臉凝重，“否則沒有必要沒頭沒尾留下這些駭人故事，反正老子覺得越是無聊的人，事越多，而且件件都是麻煩事?！?p> “你們?nèi)俗逑騺硐矚g沒事找事，你們的天神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彼艘谎郾粷忪F纏住的天穹，真是無臉見人。
“臭小子，你說那會是什么樣的惡魔呢？”
“還有什么惡魔能比人族厲害?！彼肫鹆酥窆恚唤碘饫项^和自己真的是僥幸活下來的嗎？
“死了都要分尸葬林，究竟做了什么罪惡？”
想起白爺爺，他咬牙切齒道：“對野人趕盡殺絕唄?！焙抟馊缫傲值臐忪F隨時醒來。
站起來，抖動發(fā)麻的雙腿，田老頭說：“如果杏子那群娘們所言有幾分可信，那這寒林豈不就是惡魔的一部分。”接著，來來回回踱步。
“是啊，指不定你還能找到老祖宗的手腳?！彼S手撿起小石頭，朝寒林方向砸落。
“為什么一定是手腳？”田老頭煞是認真。
他忍住笑意，隨即胡謅起來，“那就頭咯?！?p> 余光再瞟了一眼，那片陰森繚繞的林子自然不像手腳形狀，更也不像頭。人族真是麻煩，林子就是林子，長什么模樣，難道還得人族同意嗎？
沉溺在迷霧中，丑臉上的皺褶愈發(fā)深邃，“老子看不出是顆腦袋。”田老頭全神貫注俯瞰許久終于得出結(jié)論，對破左耳的敷衍全然充耳不聞，沉溺在對古荒極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老頭太反常了！
噌得站起來，他拍打手心里的粘土，一層濃霧迅速漫過來將野人王包裹起來。
模糊之中，他嚷叫：“老頭，你到底要不要下山？”
“老子不想白白送死。”田老頭果斷拒絕，指著底下的陰森之林，“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
“不就是片樹林。”抖落屁股上的泥土，他才感覺到冰冷的潮濕。“野林，為什么叫野林，不就是荒蕪人煙的林子最多?！睂τ诶项^莫名其妙的警惕，他卻十分不以為然?！袄项^，你要是累了，就多休息會，我不說出去，沒人會笑話你?！鄙锨白プ±项^的肩膀用力一按，旋即松開，活動一下發(fā)麻的雙腿，催促道，“天將和木炭一樣死黑?！?p> 見老頭毫無反應(yīng)，他又耐著性子自言自語：“繡娘在做什么?會不會正熱著酒呢”
霧氣變色，黑云從天際涌過來，夜幕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