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石臺望鄉(xiāng)
“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關(guān)于這些小調(diào)子,田老頭張嘴就來。
路去林來,仰望其上,但見無邊天穹深邃駭人,不知黑暗里何處是個頭。比起野林,此時頭上毫無安全感,宛若不見底的深淵倒長在上,人如螞蟻卑微渺小,胸膛空蕩蕩如也。
放眼極目竟是一片絕望之境:荒草萋萋暗如灰燼,亂石尖尖砌似小山,樹木光禿自聳立,獨不見任何飛禽走獸。
四處張望一番,他回神才覺右腳越發(fā)吃力,左腳甚至難以拔起。低頭一望,不知何時雙腳已穿上了一雙草鞋,絲絲纏繞,一層層附在腳上形似繭子。彎腰一把扯掉腳踝處的細草,就在他正訝異細草的韌性時聽見老頭唉叫,近乎撲地。
霎那,還來不及嘲笑,他便伸出援手,順帶將田老頭右腳上的細草絲也一并拽下。老頭向后挺,才勉為其難穩(wěn)住身子,不至于摔個狗吃屎。
揉捻手中細草,他不由困惑。此草不像是平時所見,身子雖纖細如發(fā)卻韌性十足,像極了藤蔓,而非野草。
視線延伸,一條河赫然在目,宛若等待許久。氣勢猶不及皮革店前那河的半點兇狠,只靜謐仰臥在腳前,蜿蜒穿林而過。叢叢綠光氤氳在血黃色河面上,分不清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近旁,一座老舊石拱橋橫于河面,飽經(jīng)風霜之相,看起來有些力不從心,就不知是否還能經(jīng)得住他們的一番折騰?
“老子瞧著,此河定是傳說中的忘川河無疑?!碧锢项^在止步,指著橫臥于河面上的一座橋,扭轉(zhuǎn)老腰左右察看片刻,宛如手中握有參照圖似的。
他對此一無所知。人族的傳說多如牛毛,隨便拔幾根,都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先前的好奇,與日漸熄,倘若老頭說起什么,他聽著便是。否則未聽完所有傳說,他已就地化作一副骸骨,什么事都來不及做,更別說走出古林。
旋即,他們抬腳踏上石橋,腳下顫抖發(fā)出一陣響聲,入耳來卻似破壞腐爛的木頭發(fā)出。他大吃一驚,開始提防腳下,卻想起山上石頭任憑風吹雨打,也不見破爛成煙灰模樣。思及于此,甩開手臂,大步闊前,緊挨著老頭并肩而行。
“那這必然是奈何橋,錯不了,絕對錯不了。只是這橋也忒平凡了點,全然毫無地府氣勢,和人間傳說有著天壤之別。誒,老子左瞧瞧右瞧瞧,怎么都是凄涼,不就是尋常一處郊外,實難有奇特之處。這傳說比老子還不靠譜?!?p> “你是個肉眼凡胎?!彼麑W著老頭的語氣回擊,沒好氣道。“再說,你是老頭又不是死老頭,能看出奇特之處,那才是有鬼作祟。”
“臭小子,小心腳下。聽說望川河里都是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還有蟲蛇滿布,怎么到哪都有這玩意兒?”田老頭的表情看起來煞有介事?!氨M說腥風撲面,可這偌大地方紋絲不動。書里的玩意真心信不得,還不如老子的嘴牢靠。”
“腥風?臭汗味撲鼻倒是真的?!彼訔壍貏e過頭。
聞言不怒,“野人王是個香包。”田老頭竟笑了起來,“你說,要是有個香包掉進去,那些孤魂野鬼會不會饑不擇食?!闭f罷,便抬起右臂,按在他的肩膀上。
“也許都是女鬼?!彼粋€反手側(cè)身,后退將老頭推前,按在橋沿上,將老頭上半身往河水倒。
“臭小子!”田老頭驚呼,雙腳尖死死地扣住橋面上方的石條,哀嚎起來?!袄献右堑粝氯ィ氵B個假爹都沒有,那時你真真是孤家寡人一個。你最好祈禱是女人不是女鬼?!?p> “女鬼和女人,只差一個字,沒有區(qū)別?!彼氖旨又亓肆Φ?,將老腰上的褲腰帶提了起來,就像小時候不練字時被打屁股的遭遇。“老頭,我在孝順你?!?p> “臭小子,你這樣孝順老子,小心天打雷劈。”老頭橫甩一腿子,恰好束住他的腰。
“假的。”他竟聽到老頭的呼吸里有恐懼,立即妥協(xié)道,“你先松腳。”
“休想。”田老頭的腿纏得更兇狠。“要死一起死?!?p> “我長生不老,誰要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死?!闭f罷,他曲膝往橋沿上一蹬腳,身子猛然后倒,兩人疊加摔在石橋上,幸好橋面還算平整。
又是一陣哀嚎,老頭坐在地板上演了起來。“你這個不孝子,竟為圖謀家產(chǎn),處心積慮謀害老子......”
等待片刻之后,野人王用小拇指的指甲慢悠悠地掏著耳朵?!皦蛄藛幔俊彼麊??!澳阒挥幸簧沓粑叮膩淼氖裁醇耶a(chǎn)?”
“生活就是這樣啊,你就不能讓老子過過癮?!碧锢项^從地上爬了起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澳魏螛蛏蠂@奈何啊。”
“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老者是掉進茅坑里,再也不回來了?!?p> “老子是為了讓你真實感受一下什么是父子情。”
“你還是省點力氣,留著用在女人身上吧?!?p> “野人王真是毫無情趣,更不知情為何物?!本o接著,田老頭原地跳了幾下,搖頭道,“說這橋窄小不寬是實話,好在不滑膩。走咯,你當心腳下踩空。唉,難怪老子嗅著自己,老覺得一股子奶味?!?p> 恍惚中又回到了剛進皮革店那會兒,他也亦步亦趨跟在田老頭身側(cè),抬步上了奈何橋中心,小心翼翼地走上幾步試試,他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反覺得步履穩(wěn)健,情緒頓時安定。
須臾之后,“這處就是望鄉(xiāng)臺?!碧锢项^告訴他?!肮适潞同F(xiàn)實總是隔著一條差距的大河?!?p> 目光鎖住丑臉?!澳銇磉^?”他問。
“你少詛咒老子,老子的身子骨硬如鋼鐵?!?p> “經(jīng)驗老者,只走過長屏,到哪里都有認識的路?!?p> “老子慧根不淺,臭小子別羨慕啊?!?p> “不稀罕?!北M管嘴上倔強,但他心中還是有疑,抓住老頭追問,“老頭,你不會死過,自己都不記得的了吧?”
“要不你試試,你看記得不記得?!碧锢项^推開他徑直往前。
留下他佇立撓著發(fā)癢的頭皮,望著后背百思不得其解?!拔也恍拧!毙闹械膽岩稍桨l(fā)如錐子尖銳。
“老子沒跪在你面前苦苦乞求。”丟下他,田老頭飛快朝前。
倏然,前方傳來一聲驚呼,他小跑追至。
“嘿,想不到真有個女人守在這里?!碧锢项^邊走邊介紹,就像領(lǐng)路使者一樣盡責?!皞髡f有個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里,給每個經(jīng)過的路人遞上一碗孟婆湯。喝下孟婆湯能讓人忘了一切。橋邊有塊青石叫三生石頭。此石記載著前世今生來世。走過奈何橋,在望鄉(xiāng)臺上在看最后一眼人間,喝杯忘川水煮今生,人生各種滋味近在其中哪?!?p> 前方一處晃著暖光,一眼便人心踏實。他眺望前方,又被老頭言中。隱隱約約中,竟真有一個女人模樣的“孟婆”站在一石臺邊上。那石臺就生在石拱橋的邊上不遠處,有幾層大小不一的石塊疊壘成臺,簡陋不堪。
“不就是個決斗臺?!彼闶强床怀鱿∑妗!氨绕鹆尜飞降倪€寒磣幾分。”
“望鄉(xiāng)臺上鬼倉皇,望眼睜睜淚兩行。妻兒老小依柩側(cè),親朋濟濟聚靈堂?!碧锢项^又背著唱出人族傳說。“故人見面都是非,前生再想皆唏噓。天長地遠一白晝,海角天涯只眨眼,好個人生不回頭啊?!?p> 忍耐!閉眼咬牙,他呼出一口氣,打斷道:“你沒有妻兒老小,也沒有死,別唱了,煩人?!?p> “老子又不是野人,自然是有家有根,指不定還子女成群,你怎么知道老子的相好們沒有偷偷留下種子?!碧锢项^一邊假以抽噎一邊拽著他奔向石臺,語調(diào)立即轉(zhuǎn)頭。“誒,聽說那孟婆還是個美女呢?!?p> 果不其然!“你居然連個老婆婆都不放過?!彼呑哌厯u頭。“難怪荒極大陸容不下你?!?p> “她叫孟婆,又沒說一定是個老太婆?!碧锢项^加快腳步?!澳憔彤斦娌缓闷??”
“好奇什么,女人又不是沒有見過。難道她還能雌雄同體,集一切厲害于一身不成?”他不屑道,所謂陰間地府教他失望,先前總以為是無比奇幻的世界。那些故事太擅長添油加醋,大抵留下兩份真,便都是誠懇的?!叭羰敲總€人都非得有個死法不可,那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真假?說來聽聽?!碧锢项^瞪大眼睛,興趣盎然。
“你要是必死無疑,一定是死在女人堆里?!彼睌?。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臭小子真是毫無情趣可言,女人才不喜歡木頭石頭。野人王小心將來落個鰥寡孤獨。像你這種不解風情的男人啊,死后也是惹人嫌棄,不若自己茍活個天長地久,少讓別人不歡心?!?p> “彼此彼此,祝你好運?!?p> “老子現(xiàn)在還沒活夠,等活夠了,再繼續(xù)活個夠本?!?p> “好像你的命是那破酒壺里的爛酒,喝完了就能重新裝上?!?p> “有何不可?”
“荒極大陸容不下你,是應(yīng)該的。”他已懶得翻白眼。
嘴仗中,兩人一陣飛奔,轉(zhuǎn)入小徑,蜿蜒向下,石臺在前。
兩人立于石臺,各自轉(zhuǎn)頭檢查。“臭小子,望鄉(xiāng)臺,這就是了?!碧锢项^像個孩子一樣叫嚷起來。
一前一后上了望鄉(xiāng)臺,登高眺望,兩人旋即置身異界。觸目所及皆荒蕪,一片浩瀚沙海寸草不生,茫茫不知身在何方。然而,這并不是他先前所幻想的,充滿了勇士和決斗臺?;蛟S,真被老頭說中了,是他眼光狹隘,格局太小所致。
遽然,一陣黃沙漫天飛舞,炙熱撲面而來,鉆入喉嚨,令人干咳。
轉(zhuǎn)眼,黃沙已將他們卷入沙陣中,風似逃亡者叫得凄厲,猶如鋒利石塊刮著心瓣。好奇心作祟,他打開左眼縫隙。遠遠瞥見一個拳頭大小的人影,正蹣跚行走在黃色天地間,據(jù)身形輪廓,可辨出那應(yīng)該是個迷路的年邁老人。
暗忖如何之際,沙陣已將野人王移至人影近旁。他定睛一望,適才那人卻是一個年紀約莫十來歲的男孩,與他下山時候一般模樣??耧L如鞭子抽打,男孩邊行路邊搖搖晃晃,無任何可攀附之物,隨即一頭砸落而下,眨眼已埋葬在黃沙下,不見衣角。
待他換右眼窺視時,男孩正掙扎著爬起。
霎那一身沙如水流泄,還未見到男孩全身,狂沙卻再度將男孩卷至半空中,然后狠狠從高處摔下。恰好砸落在野人王腳下,他彎身伸手一陣猛抓,手心里空無一物,就連一粒沙子都未觸及。轉(zhuǎn)頭還未開口,丑臉上的異樣表情立即將他涌到齒縫的疑惑吞下喉嚨。老頭一臉聳立起不安,晃著說不出的詭異,是經(jīng)驗老者從未有過的表情。
狂沙,契而不舍地追向遠處的叢林。
凄厲聲驟然停歇,四周靜謐駭人,男孩一邊站穩(wěn)一邊不斷地吐出的沙子,隨即,便邁開步伐向前。他追隨男孩目光眺望,原來男孩契而不舍所向的是遠處的一片茂密叢林。黃沙迷眼,先前全然不覺的昏黃的世界里也有綠色。
“黃金帝國?!碧锢项^說。
“你家?”他聞言愕然?!霸趺纯赡??我們身在野林中?!?p> “望鄉(xiāng)臺。”田老頭提醒他。
“不會是你兒子吧?”他想起了望鄉(xiāng)臺的傳說,頓時一身雞皮疙瘩,這男孩和老頭定然有某種關(guān)系。
田老頭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攥緊的拳頭摩擦在大腿邊。男孩一邊跑一邊回頭,似乎在防范什么?他看清楚了這張臉,耳邊傳來老頭喉頭里干涸的吞咽聲,仿佛那男孩不是個孩子,而是恐怖的巨獸或魔鬼。
過了一會兒,田老頭主動打破了沉默,白了他一眼,說:“隨便一個孩子都是老子的種,老子豈不是個天下第一爹?!?p> “那他是誰?”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臉,應(yīng)該是老子小時候的?!?p> 他打量了一下身邊的老頭,又看看還在沙地上奔跑的男孩,無法將兩張臉重疊?!八饶愫每?,你認不出得自己小時候?”老頭的話說得詭異,他一時也不明白詭異在何處?
“人老了,腦子不使了,等你老了,指不定連你現(xiàn)在的模樣都記不得?!碧锢项^說。
他擺明不信?!敖杩??!?p> “你可以無知,老子就不能記憶不好?”
“這是兩件事情?!?p> “是人都有缺點,臭小子別老抓著別人的缺點不依不饒,要不是有這點殘缺,老子簡直完美,諸神都得嫉妒?!?p> “真是你小時候?”他看著丑臉,除了面盤輪廓相似之外,沒有一點雷同之處,但人臉大致都一個形狀,或許男孩和老人之間隔著一個陌生男人吧?!澳銢]事跑沙地里做什么?”
“臭小子,這就是黃金帝國,老子的家鄉(xiāng),美吧?”田老頭沉聲而答,“傳說黃金帝國所見之物,沙粒皆粒粒是金子,故而取名黃金帝國?!?p> “人族都喜歡自欺欺人,否則怎么分辨不出沙子和金子。老頭,你這是要去哪?”他看著小男孩依舊在向前跑。
“逃命吧?!碧锢项^皺著眉頭。“老子能活到現(xiàn)在也不容易?!?p> “你忘得真干凈?!彼蛄艘谎鄢竽槪o遮掩的痕跡。
“一些破爛事,記起來腌咸菜啊。”
“你的確腌得夠久了?!?p> “臭小子,你以為你是香囊啊?!?p> 黃沙匿去,眼前換上一幕,天寒地凍中一個刺身裸體的嬰孩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