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冰臼一相(一)
濃郁的藍白紅終于漸褪,南面換上灰白黑的一片素色,沉穩(wěn)的氣息即刻撲面而來,視線越發(fā)見闊,仿佛已身在另一個詭譎多相的世界里。
眼前的景致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個巨大的骷髏頭如山一般堵住一方去路。
“那是......”侍童尖叫起來,表現(xiàn)出與皮囊一般的年紀。“那該不會是個人頭吧?”
無辜的雙眸里泛起了恐懼的漣漪,破卓爾見慣了這樣的雙眼,那是人族見到野人時的眼睛。
試一踩了一下,站上去跺了幾下腳,經(jīng)驗老者試完硬度。
“你家人的頭長這樣?。俊碧锢项^立即反駁,接著咀嚼著牙,“還別說,看起來還忒像個人頭?”說罷,看了看他又忘了望大塊頭?!昂?,除非是天神之手,否則哪個能工巧匠閑得荒蕪,才將石頭雕成活靈活現(xiàn)的骷髏頭?”
遠看骷髏頭,近看一面具,確實鬼斧神工之作,內(nèi)壁陡而光滑,不知如何磨平,尚可見有螺旋狀條紋凸起。
緩緩地走上骷髏頭,他佇立在其顴骨上,雙腳前方是一雙幽怨的眼睛,兩個靜水潭置放在鼻梁骨的左右下方,宛如灰藍色的巨大眼珠子靜謐深邃。俯視而下,上半身有砸入的錯覺,雙腿及時往后退了一步,目測水面距離他的腳趾頭至少有三米深,光潔的石頭宛若被耐心打磨過般精致。
“墳地?”侍童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臉色驟然刷凄白。“聽酒肆里的老人說,鬼國郊外荒地里有許多神秘的亂葬崗,曾經(jīng)都是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硝煙消散之后,無一例外都變成了荒蕪之地。厲鬼就蟄伏在這些墳地里等著送上門的肥肉。”
稚氣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還未等其他人反應(yīng)過來,侍童已拔腿往來時路跑。
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抓回膽小鬼,經(jīng)驗老者寶刀未老,拽著心不甘情不愿的侍童半拖而行。片刻之后,終于爬了上來。
“你說你年紀輕輕的,長了一張聰明臉,怎么腦袋混得和老人似的?”田老頭一臉嫌棄。
聞此言,面色凝重的大塊頭頓時噗哧一笑,回頭對著田老頭嚷了一聲:“老呆頭鵝,他可比你老多了。”
“能有多老!”田老頭皺起眉頭,捻著不到半指長的胡須。“瞧這細膩嫩肉的,還能比老子老嗎?”說完,指頭直戳著鼓起的腮幫子,侍童像極了一只青蛙,直往旁邊一跳逃開。
“那還真不一定?!贝髩K頭一邊回答一邊跳上了一塊石頭,宛若一湯匙舀起了一個巨人?!翱峙戮扑晾镒钚迈r的就是我們仨?!弊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侍童。
聽罷,稚氣的臉僵硬地抽搐了幾下,尷尬的神色轉(zhuǎn)瞬即逝,立即綻裂出屬于孩子特有的笑容。他端著笑容湊上前,低頭看著腳下發(fā)問?!斑@些石頭怎么長得和玉一樣光滑?”
確實如此,此處看起來就像是古河道上的一口子,眺望極深處充滿了神奇和奧秘。這里的每一塊石頭與以往所見的石頭截然不同,極目所見的每一寸石皮都光潔如洗,無任何殘留物和填充物,就連最愛石頭的苔蘚也無勇氣寄生在此。
每個人都倒映水中,他一一數(shù)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多余的。
“有人住?”他蹲下身,還是忍不住說出懷疑,右手指腹來回撫摸著石頭。比起他曾酣睡過的任何一塊石頭都要細膩七八分,然放眼望去,卻是一片荒蕪之象,說不上來的一股冷漠。“這個部落真奇怪,似乎特別喜歡磨石頭,絕不放過每一寸。”
“可不是,”此時,田老頭的注意力已經(jīng)從燦爛無邪的笑容中轉(zhuǎn)移,一手叉腰,一腿跨在石頭的突起部分,另一手托著后腦勺,手肘撐在膝蓋上,苦苦思索。“巨人?”倏然,提出了一個存在神話里的部落。
他自然是聽過關(guān)于巨人一族的傳說,但那就是個傳說。傳說但凡有三分可信,他和田老頭就不會一路走到這破爛地方。
開口大叫的還是侍童,一臉驚愕,道:“巨人?那個傳說里可以舉起高山,搬走河流的部落嗎?外面的世界真有這個部落?”
“酒肆除了吃喝玩樂,也流行八卦?”大塊頭打趣道。
“不過是老太婆嘴里的故事?!碧锢项^搖頭否定,順便放下那條拉伸過度的腿,很奇怪的走了來來兩步,并抖抖腿根。“倘若真要是有巨人族,這天地還能完整,早被捅成破篩咯。老子瞧著,或許是一個以石頭為圖騰的部落,每天吃飽沒事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磨出。否則,漫長白晝,靠什么打法時光,腿毛也總有拔光時?!?p> 他望著老頭,擺明不信。縱然有巨人族,為何要窩在這里,天大地大,哪里比不上這里?
田老頭抬起頭,正好對上他質(zhì)疑的眼睛,問:“臭小子,那你說說,什么人會干這吃力不討好,完全沒有利益可圖的事情?”
翻了個白眼,“這種問題應(yīng)該問問無利不起早的人族,我哪知道?!彼D(zhuǎn)身繼續(xù)欣賞奇石之象。
不遠處就是剛剛打過照面的血色瀑布還隱約可見,一個奇怪的念頭在腦海里閃爍,一陣戰(zhàn)栗頓即通體。仿佛腳下踩著的是一具在決斗中敗陣后曝尸在此的巨人遺骸,瀑布便是巨人的滿肚怨恨凝聚而成的血淚。身體的重量一點點在消逝,緩緩地從腳底流走,順著石勢流進巨人的眼睛里。
霎那,他便看見了遺骸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怒吼一聲,屹立在天地之間。須臾,血色瀑布自巨人的腳底板抽上去,皮肉包裹起四肢,正向心臟處繼續(xù)延續(xù)。他仰望其上,發(fā)現(xiàn)巨人的胸膛下有一顆碩大無比的心臟跳了一下又一下。接著,便傳來強而有力的跳躍聲,近乎震耳欲聾。
巨人轉(zhuǎn)動脖子,俯身望向他,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著他的腳下,仿佛在說:“還我頭來!”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將他的思想從詭異中拽了回來。
“這分明就是個人頭,除非還有比巨人更大的頭?!笔掏瘓猿旨阂?,目光確定,倔強地小嘴撅起,如小丘聳立。
陷入沉默,誰也不發(fā)一語,像一個個好奇的看客。他們圍著這雙眼睛來回踱步,隨即紛紛止步,立身后頭部都往水塘里垂落,仿佛在較勁,比比誰能率先看穿這眸中的深邃。
小小的漩渦直朝眸底深處卷去,“水底通往哪里?”他望著水中的漣漪發(fā)想。
“說,這下面,可有河流?”大塊頭質(zhì)問侍童。
“我哪知道啊?!笔掏鼧O了,抗議道,“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按照酒肆的地圖,下面對應(yīng)的是巖山內(nèi)層,斷然不可能有河流。”
“暗河呢?”他猜想,畢竟女族地下的大小水流也不少,遠多于地面上可見到的。從上往下而望,這兩個水塘并非死水,活脫脫一雙生機勃勃的眼睛,在看著幾個小人在臉上猶如螞蟻踩踏。
“都暗河了,我怎么知道?。俊笔掏q解。
“水下有漩渦?!彼麛喽?。
“絕無可能!酒肆也不是雞籠鳥籠大小,”侍童斬釘截鐵道,五官頓即倔強迎上他的臉。“若是有暗河,絕對不可能無人知曉。建立酒肆之初為了保護這座巖山,任何開采的動作都不允許,近乎精確到了苛刻的數(shù)據(jù),絕不擴寬挖深分毫,勢必保持巖山的自然面貌。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所有的空間都是依天然的巖層空穴而建,由外入里,入細見窄,不做任何的鑿刻打磨。若然有水流經(jīng)過,都將詳細記載?!?p> “你帶的路!”他指出,企圖穿過天真無邪的眼睛勾出事實。
“酒肆的圖紙上,并沒有標明巖山內(nèi)有暗河啊?!笔掏]有退縮,兩人四目相對,互不相讓。
這時大塊頭湊上前,打破了目光的決斗,一把將侍童緊緊地摟在腰間,一改先前的不屑,語重心長道:“真把自己當小孩了?張嘴閉嘴就是絕對不可能,哪來的那么多絕對。這天地之間,就連高高在上的一族都不敢說的話,你倒是張嘴就來。別倚老賣老!”
侍童閉嘴,頭卻搖不停。
“我們?nèi)齻€人,你就一個孩子身子,還是老實點為好?!碧锢项^勸說道,“甄爺脾氣直,臭小子脾氣硬,就老子還有點人情味。你啊,要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咯?!?p> 大塊頭抬起頭看了一眼他,隨即將侍童的肩膀揉捏在手心里,道:“小呆頭鵝沒說錯,你看看這水,底下分明是流動的,只是表面看起來很平靜而已?;畹镁?,不代表真的什么都懂。我看你躲在這副皮囊里實在太久了,連腦子都返老還童。年輕的好處,就是眼明心亮,容易直接看到實物?!?p> 侍童搖動了幾下身子,從健碩的胳膊下掙脫,踉蹌后退幾步,仰望著大塊頭,癟著嘴,回答:“這地方根本就不在酒肆上面?!?p> “那我們在哪里?”大塊圖顯然不同意這個結(jié)論。
“在......在,你問我,我問誰??!”侍童惱羞成怒,轉(zhuǎn)頭朝一旁躲開,留下嘀咕聲,“反正不在酒肆上面,如果在,我不可能不知道?!?p> “此地看起來不太正經(jīng)。”田老頭終于出聲?!袄献幼吣详J北多年,實在淺薄,竟然不識這景色。這可得好好的填上只言片語,好留個痕跡,供人閱讀?!?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搶老先生的活?”他詫異,懟道,“但愿說故事,騙不了酒喝,否則最后故事只剩下難聽了?!?p> “臭小子,”鷹眼現(xiàn)出,臭臉擠出深刻的皺紋,田老頭辯解道,“老子才不稀罕,優(yōu)哉那老頭要是沒有書籍,他還能瞎掰出個屁?!?p> “優(yōu)哉?”大個子和侍童齊聲叫了起來。
“得了,看樣子都認識,他家種子不少?!碧锢项^聳聳肩,露出了一個極其丑陋的苦笑?!疤煜戮跽媸菓?yīng)該羨慕優(yōu)哉家族,不費一兵一卒,不用血濺沙場,就可聞名天下,人人盡知。不就是一個把故事從書里搬上嘴里的家族,有何稀罕?”
“你們也見過老先生?”他納悶老先生何時也跟了過來,而堂堂野人王竟然毫無察覺。
“臭小子,優(yōu)哉是一個家族,男女老少個個都是先生,他們見過的與你見過的那個老不死,必然不是同一人?!碧锢项^解釋完,冷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