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螽斯門 (一)
那是一雙白色的眼睛!野人王記得。
然而,接踵而來的一切視覺,令他的胃部極其不適,仿若剛倒進來一大缸腌咸菜的腐水。
這,這竟然是一對復眼。
幾個呼吸后,收斂注意力,集中精神,隱隱約約中他能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熱度,那是田老頭的手拽著他的手腕。旋即,他便感覺到老頭的手指頭驟然緊抓了手腕,不知是看見了什么或者是在叫喚他。
此時,一種金屬質感的聲音刮進耳膜,極為響亮、尖銳、刺耳,刮得整個耳朵像被剁碎了似的生疼。轉眼,他便失去了聽覺。每次掉落眼睛里,聽覺都多或少會失去,但這次比較徹底。
整個世界寂靜一片。幸慶對這種防不勝防的意外,他已經(jīng)擁有多次經(jīng)驗,不敢說應對自如,卻能很快地調整好狀態(tài),迅速接受突如其來的新視覺體驗。
就算如此,他依然無法面對眼前的真實,猶如黑暗坍坍塌而下,堆成廢墟將所有人都埋入其中。
從這個視覺里穿透出去,看見大塊頭和侍童淹沒在綠波之中,隨著步伐緩緩靠近,那片綠色分裂出無數(shù)個小身體,竟是他熟悉的某種小東西。在伶俜山,野人王并沒有給它命名,后見田老頭卻在河堤上逮住過一只,說起過小東西。
小東西善于跳躍,極不易捕捉。當時,田老頭捉住了它的一條腿,它竟然毫不猶豫地“丟足保身”,扯斷腿逃竄走。
“好家伙,對自己下這么狠的手!”田老頭轉頭問他,“臭小子,見過這東西?”
“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啊。”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叫螽斯。”田老頭說,“也有土名叫蟈蟈?!?p>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接著,田老頭便灌入幾口破酒哼了起來。聽不懂,他也懶得聽。
過足了嘴癮,田老頭繼續(xù)介紹:“它們以卵在土中過冬,一般呢都在谷物田間或灌木叢中玩耍棲息,尤為喜食嫩莖或嫩果實?!?p> “那你們人族一定對它們恨之入骨。”他想起了田里的農夫舉著鋤頭鐮刀的樣子。
“非也。雖是害蟲沒錯,但深得人們喜歡,許多貴族人家里專門飼養(yǎng),供作平日里玩物,也有些就喜歡聽它們的鳴叫,就像老子喜歡聽女人哼小曲似的。”
還在記憶里翻滾,他卻看見大牙襲來,顆顆粗壯堅硬,且呈鋸齒狀。由于是螽斯的眼睛,所見的一切都是螽斯的感覺,有一種畏懼強制縮小他的感官,破卓爾立即收起思緒。
那黑色的牙齒晃著兇狠,朝赤裸著四肢的大塊頭成片飛去,宛若綠色浮萍水上漂。而大塊頭卻渾然不覺,還陷入在盛會之中,玩得不亦樂乎!
喉結在喉嚨里滾動,然而他就是無法發(fā)生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螽斯像飛向碩大的果實般,包圍了大塊頭。
心急如焚,奈爾野人之怒無計可施。
哪來的綠美人,哪來的男人們,不過是螽斯擠滿了一個洞,雄蟲圍繞著雌蟲高歌。而他們像掉入米缸的糖塊,最可怕的是米缸里沒有一粒米,都是老鼠。
視覺一直在掠奪他的注意力,企圖讓他沉默,純粹成為一只螽斯。然而,那些牙使得他渾身顫栗,人會因為害怕失去理智,卻也會因為害怕而保持理智。手臂上的溫度,一陣陣地傳遞到皮膚下,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人,田老頭始終都在。
就在野人王和螽斯搶奪意識陣地時,側方兩只熊蟲狹路相逢,各不相讓,于是便開始決斗,自然還是高歌的形式。
比起人族、野人部落,不得不承認,螽斯算是蟲族文明的一員。兩只雄蟲即將要展開決斗,它們面對面擺開駕式,搖動著比身子還稍長的觸角,大有一觸即發(fā)的意味。
倏然一個恍惚,他記憶里立即蹦出皮革店的決斗臺。就在這一個大意之間,螽斯近乎吞噬了他的所有思想,好在他反應及時,以迅雷不及耳地速度拉回。就像在拔河比賽似的,他和螽斯勢均力敵,就看誰先大意。
從前,誤入眼睛都是等待自動回歸,然這次,情況似乎有所有不同。若是等自然清醒,大塊頭大概只剩下累累白骨了。更何況同樣身處險境之中的還有田老頭,那侍童本非人族倒是不要緊的。這個小心思剛冒出,他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大塊頭周身的螽斯如桶子,只露出脖子部位,而侍童就像一堆臭狗屎似的,無一只螽斯問津。
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是,這只螽斯似乎知道野人王落入它視覺中。不!對此,它清楚無比?;蛟S是出乎本能的自衛(wèi),或許是處于反抗,總而言之,他的經(jīng)驗也遭遇了有史以來第一回的危機。如何應對,他毫無頭緒。一個可笑的念頭在拔河中冒出來,就像冒出水的一個果子,竟令他情不自禁莞爾一笑。
這一笑便讓螽斯抓了個正著,霎那就失衡,他立即落入螽斯所視所思所想的世界。只留有一目景象殘余,便是包圍田老頭的螽斯群已經(jīng)及腰,猶如穿了一件綠色的半身裙。田老頭絕對不可能被吃掉!這殘念如箭射出,立即一個力挽狂瀾,他接著這股念頭發(fā)力,將自己扯了回來。他和螽斯再次打成平手。
此次角力,螽斯明顯力不從心,這小家伙一定是見已吞噬他近乎全部的思想,于是得意洋洋,誰知被他趁機崛起,收復失地。然而,畢竟是他墜落螽斯的眼睛里,勢均力敵也是身在牢籠中,不得大意。
就在此時,他看見另一只螽斯氣勢洶洶而來,轉即兩只雄蟲已狹路相逢,它們都對一只雌蟲勢在必得,于是便戰(zhàn)歌。這和田老頭所形容的人族男人搶奪女人,為其爭鋒吃醋、大打出手,甚至一擲千金,家破人亡,并無二致。
一場決斗在所難免,它們面對面擺開架勢,搖動著極地的觸角,就像勇士用眼神或胸肌給對手一個下馬威。此時,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條觸角不是裝飾品,是用來示威的。先前,倒是小瞧了,以為無用,還嫌瑣碎。
觸角還在搖動,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他也忽地緊張起來。畢竟自己落在一只螽斯的眼里,這種感覺十分詭異,仿佛他和螽斯已經(jīng)一體的,面對同一個敵人,榮辱與共。
他不得不打量起對手,仿佛自己才是要決斗的那個勇士,起碼要出一半的力氣。畢竟此時,他和螽斯還處于平衡狀態(tài)。
對面的螽斯一看就知道是個狠角色,并不持續(xù)發(fā)聲,然,一開口便震耳欲聾,令四周顫抖。一霎那,他竟有些心虛了,與自己暫時合為一體的螽斯體型明顯瘦弱許多,而且從聲音的質感上根本不占優(yōu)勢,相比之下對手的高吭渾厚,明顯沉郁單薄很多。
不過出乎意料之外,他只感受到了自己的緊張,和自己同用一個視覺的螽斯倒是鎮(zhèn)定自若,仿佛司空見慣,毫不怯場。螽斯與他各占據(jù)一半的視覺,屬于螽斯的那部分視覺始終穩(wěn)定,不像他上上下下亂竄。
不知哪來的底氣!對面的螽斯又逼近了一些,腳步沉穩(wěn),他開始發(fā)急了,催促同盟的螽斯,畢竟此時,他和它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盟軍,先拋開個人恩怨吧。
合作的信息發(fā)出不久,不知道好歹的螽斯居然拒絕了他的提議,必須單打獨斗,才見實力。野人王發(fā)出蔑視:你小小一只,哪一樣有優(yōu)勢?不識好人心,活該!
他賭氣,遂決定旁觀。
然而,等它們結束示威,正要進入決斗時,才驚覺原來它們的決斗真的是戰(zhàn)歌而已。
戛然而止,不知除了何事,決斗還沒有已經(jīng)結束。兩只螽斯都各自往后撤了一步。
又一道更為的金屬聲響起了,似野人部落發(fā)現(xiàn)是猛獸吹響警報,用以警告其他族人危險來了。剛穩(wěn)住的視覺立即在顫抖,他本以為會被吞噬,結果那螽斯也同樣心不在焉,一時顧不上和他較勁。望向對面的螽斯,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轉身,迅速朝其他螽斯靠攏。
究竟何事,吸引了螽斯的注意?螽斯一個大動作,將他甩了去去,令他心生不安。
剛剛回到自己的眼睛里,往外看去,宛若適才只是一場噩夢,周身依舊是一片碧草藍天。
綠草一如既往,橫過野人王的鼻梁,擦過耳廓,渾身止不住哆嗦,他清楚這是什么!
此時,大塊頭和侍童正在興頭上,浸泡在草從中,就剩下一個腦袋在搖晃。唯有田老頭神情肅穆,瞥向他時,眼神充滿了警告。他大吃一驚,莫不是老頭也墜落了螽斯的眼睛里?從未聽老頭提及類似經(jīng)驗,若是有這等怪事,老頭絕對不會掖著藏著,如此上好的賣弄材料,豈能浪費。他抬起頭,再度與老頭四目相對,這了然于胸的眼神絕對騙不了他。是的,老頭明若觀火,畢竟是和竹鬼廝殺過的經(jīng)驗老者!
隨即,他摸著剛在被老頭抓出指痕的手臂,莫非剛才對面的那只螽斯就是?不會,若然如此,老頭絕對不會任由宰割。就在這時,田老頭預警的眼神又飄了過來,他只好放棄琢磨,眼珠子順老頭示意的方向轉去。
綠草顯然更喜歡大塊頭。被他和田老頭拒絕后,所有的綠草目標清晰,行動一致,皆向大塊頭堆去。綠草無根,看起來更像個是飄蕩在地上的一條條草,向個大塊頭紛涌而去。不一會兒,大塊頭已然是個碧綠的繭子,還余有半個腦袋,宛若繭子未收盡的短小尾巴。
侍童孤零零地佇立在大塊頭旁,一臉驚愕,分明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噩耗。侍童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歪著腦袋望著他和老頭,攤開雙手表示難以理解。隨即,侍童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立即朝他們跑了過來。
“不可能!”侍童委屈叫了起來,“我這張臉好人見了心生憐惜,壞人見了良心突生,從來沒有例外,可謂是殺遍天下從無敵人?!闭f著,黑色眸子快要脫出眼眶。
田老頭的臉和夜幕下的巖石一樣,眼神始終攫住大塊頭,嘴巴也沒閑著:“大兄弟,它們不吃你這套?!?p> 果不其然,如他所猜想般,對于身處何處,田老頭心知肚明。他的心,瞬間放進了胸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