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垚結(jié)婚后,鳳琴在家里住了幾天。因為是好久不見,村里的每個人看見鳳琴時都會問上一句:“呦,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種關(guān)心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則是出于理所當(dāng)然的對于外出打工回來的人的一種習(xí)慣性的打招呼用語??墒区P琴還是會滿臉堆笑,真心實意地回上一句:“那個……是的……我昨天回來的?!被蛘?,“我回來好幾天了,吃飯了沒有?”
長期不在家,村子里的很多人她都記得,只是因為好久不叫他們的名字,猛一見面竟一時想不起來該如何稱呼他們了。
是啊,自從幾年前和守財一起到XJ以來,雖然也在家小住過幾次,可幾乎好幾年沒有在家里像這樣溜達過。
永新一家人在鳳琴回來的那兩天,趁著新鮮勁暫時忘記了這個久居他鄉(xiāng)的人以前的缺點,事事對她關(guān)懷備至??墒请S著相處日久,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老人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愛嘮叨、愛管閑事、做事依舊弄巧成拙的毛病還是稀里嘩啦地被相處的時間拉回到他們瑣碎的生活里,填滿所有心煩的空隙。即使是在吃飯時,他們也會忘記拿上鳳琴的筷子。
在村子里生活幾天后,她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已經(jīng)變得完全陌生了。整齊平坦的水泥路在村子里不知何時改變了以前的舊路,曾經(jīng)彼此相鄰的鄰居也被重新打亂,以前的灰色水泥墻如今在政府的政策下全部刷上了白石灰,上面用紅色醒目的印刷體打字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要想人民心情好,請把衛(wèi)生先搞好”等宣傳語。剛開始在家的那幾天,一個人走在林立的房屋下竟會可笑的找不到回家的路,鳳琴無奈之下向遇到的人問路時,得到的卻是被問者懷疑的目光,以為她是在裝傻,故意逗他們玩??僧?dāng)他們看到鳳琴急迫的表情時,才姑且相信。
永新的老房子里還停放著兩輛破舊的不成樣子的機動三輪,車廂兩邊曾經(jīng)用來掛野雞的車幫上面鐵銹成痂,搖晃時嗬啦啦地紛紛墜落,猶如秋天的雨聲。堂屋前面橫陳著十幾年前永新栽種的桐樹,樹干早已經(jīng)干枯,繁密的樹枝斷損崩裂,導(dǎo)致整個院子里全是短小的樹枝。墻外的楊樹葉這幾年凋零的葉子隨著西風(fēng)飄進院子里和屋檐上,又經(jīng)過蟲子的啃食,一片片心型的葉子全被鏤空,只剩下苦苦支撐的葉脈。活像是史前的化石。鳳琴和素云花了一個星期才把整座院子清理干凈,堆積成山的樹葉和樹枝又在院子里整整燒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在微弱的白煙里化為灰燼。
屋子里在永成搬到村室居住后,因為無人過問而在夏天的多雨季節(jié)進過幾次水,灰塵在雨水褪去后緊緊粘在石灰地板上面,看不出任何以前地板青色的模樣。鳳琴其實只是打算在這里住上幾天,等找到工作后就搬出去,也就沒有拖地,只是簡單的把發(fā)霉的木床曬了一下。就在她準(zhǔn)備把西廂房里高大的衣柜抬出去曬一下時,隨著衣柜上的黑色老鼠屎以及被老鼠咬碎的舊衣服碎片一起落下來時,一件綠色軍衣和一頂硬邦邦的軍帽也呼啦啦落在了地上。拿過來那頂帽子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帽子里面頭頂?shù)奈恢?,藍色的布料上面清晰地寫著“陶永定”三個字。鳳琴不禁嚇了一跳,因為她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這個苦命的孩子在下葬時,是她親手將兒子的軍服和帽子套進兒子身上的。
鳳琴獨自一人拿著寫有兒子名字的軍帽,蹲在已經(jīng)放倒的衣柜旁痛哭了好久。
經(jīng)過永成利用政府機關(guān)將近十天的打聽,終于在縣城的一個負(fù)責(zé)道路衛(wèi)生的國有公司找到了一個空缺。雖然那家公司面對的是七十歲一下的剩余勞動力,可當(dāng)他們在面試時看到鳳琴身體依然硬朗,為了安全起見還特意看了鳳琴的身份證,上面赫然寫著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這都要得益于多年以前政府第一次登記居民身份證時的大意以及草草了事。鳳琴依然記得自己的第一張手寫的過塑后的紙質(zhì)身份證,上面的年份因為那個登記員聽錯而把她的出生延遲了幾年。其實在鳳琴到縣里任職,并穿上那件黃色的專屬掃大街的制服時,她剛好七十三歲。
就在鳳琴整理衣物,準(zhǔn)備去縣城工作的那天上午,一個陌生的女人依照著多年以前的一封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桃溪村。
因為飽受思念之苦而面容滄桑的獨身女人在桃溪村鼎沸的蛙叫和遠處傳來的雞糞、鴨糞的烘臭中四處打聽,終于找到了花鳳琴,這個她日夜不忘,苦苦等待之人的母親。
“大姨,永定在家嗎?”女人害怕老人聽不見,故意提高了音量。
“你是?”鳳琴有些驚訝,畢竟二十多年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了。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以前當(dāng)兵認(rèn)識的?!迸擞行┩掏掏峦?,最后還是認(rèn)為“朋友”這個詞更合適一些。
“哎,是朋友啊,快到屋里坐?!兵P琴這才如夢初醒,多年養(yǎng)成的親切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
“不麻煩了,大姨,我想問永定在家里沒?”女人不知該怎樣委婉,只能聽從內(nèi)心的急切。
“你是說定兒啊”,鳳琴頓了頓,“定兒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死了?”她這才回想起來當(dāng)她向村里的人打聽永定家的方向時,那些人臉上的驚愕。
“哎,電死的,那天下大雨……”鳳琴突然之間陷進了回憶的泥潭,自言自語般嘮叨著。
女人再也聽不下去,怔怔地靠在墻上,白色的羽絨服被墻上脫落的泥土弄臟。她臉上的因為奔波而產(chǎn)生的紅潤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那種近乎病態(tài)的蒼白,雙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淚水沖掉了眼睛上的眼線。
過了好久,這個差點暈倒的女人才在鳳琴的床上清醒過來。
原來,這個女人名叫張婉晴,是永定當(dāng)兵那會兒認(rèn)識的一個女兵,兩個人因為同在文藝團,而且都喜歡納蘭容若,彼此也就互生了好感。無數(shù)個夜晚,兩個人通過一封封飽含年輕人炙熱青春的情書互訴衷腸,以解思念之苦。在那次永定回家時,他們海誓山盟,說下次一定要帶她回家。也就是這句承諾讓婉晴苦苦等待了二十三年,其間無數(shù)個來提親的人都被她拒之門外,甚至向父親強烈表達了“如果再給我相親,我就到廟里削發(fā)當(dāng)姑子”的誓死決心。直到她身體出現(xiàn)疼痛,被醫(yī)院檢查出乳腺癌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所剩時間不多了。為了能見到永定一面,哪怕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她也要去找他,聽他親口告訴她原因。
沒想到,七個小時的火車,兩個小時的大巴,徒步走上二十三里這場漫長的尋覓,最后得到的卻是愛人已去世多年的噩耗。
她恨他,不管怎么樣,二十三年,總該有個回信吧。
鳳琴看著這個苦戀自己兒子的女人,竟然有了一種親人的感覺,仿佛這個年過四十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沒過門的兒媳婦。鳳琴告訴她,在兒子下葬那天,她見過一封沒有寄出去的帶有玫瑰花香味的信。為了保持死者的完整,她自作主張把信給燒了。
鳳琴推遲了一天去縣里上班,帶著婉晴到永定的荒冢前,看一眼這個沒有墓碑的愛人。臨走時,鳳琴將擦拭干凈的兒子最后的遺物—一身軍裝和一定寫有兒子名字的軍帽—送給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第二天,鳳琴帶上了自己的行李,前往縣城,開啟她人生中最后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