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劍一江湖

　　時值盛夏，蟬鳴不止。大黃柳樹枝葉茂盛，郁郁蔥蔥，瀉下一片蔭蔽。又是艷陽天，透過窗隙折射光陰。精武館的側(cè)房中，杜老頭已經(jīng)許久未有下廚了。此時正在床底上淺眠，許多年來這是頭遭。他并未睡深，鼻腔中傳來低聲哼吟。平日里罵罵嚷嚷的老頭，乍看之下，也已古稀之年。

　　小妮子端來清涼甘水，將布帕浸水后，敷蓋額頭。柳晨生方才請來林郎中號脈，講是禍大于福，且聽天意。私下說的話，怕被妮子聽去。柳晨生寬慰道，“莫要急，這是杜老頭躲懶呢。過些時日睡不安穩(wěn)嘍，就好了?！蹦葑佣鹿?，也不吵鬧，只是默默更換甘水。

　　柳晨生出門去，倚靠于大黃柳樹下，蟬不鳴，風又止，大院內(nèi)分外寂靜。他未佩劍，也數(shù)多年首回。那劍原是杜老頭的，習劍有成后討來。杜老頭吝嗇，說是自己入江湖時的配劍。討要幾年，直到杜老頭不再去鎮(zhèn)上后，才歸屬柳晨生。

　　鎮(zhèn)中沒有妙手神醫(yī)，醫(yī)術(shù)入流的林郎中也沒準信。聽聞窮道士有續(xù)命神通，奈何未曾結(jié)緣，遠水不救近火。

　　杜老頭睡醒，口渴的緊，講是要飲酒。自己起不了身，喚來柳晨生打酒。以往柳晨生不管酒，杜老頭想吃也沒地去。這回倒好，心心念念許久，終得嘗酒氣嘍。

　　柳晨生提來兩壇花間酒，未帶碗筷。他坐于床楣下，問道，“可盡興？”

　　杜老頭咧嘴笑道，“兔崽子，這么多年，方才如我一次愿，盡興。”老頭一笑，兩顆門牙不擋風，藏不住舌頭。杜老頭吃酒不含糊，仰頭長飲一氣，這腹中便有些酒水。

　　他神情恍惚道，“昔日年輕，我容貌英俊，那時穿白衫，倒提長劍，女子誤認為謫仙嘞。入江湖時，途徑紫薇觀，還教予小道士習劍竅門。夜至滄瀾江，看萬水拍岸，好生震撼，有一書童提燈描畫，定眼看，卻畫的死水微瀾，未得磅礴氣勢。

　　入越州時，有人習刀，用刀狠厲王霸，平生僅見，出越州后，便再沒人耍刀嘍。那時洗劍池出世，許多一流劍客慕名來，自然少不得我，那柄蜉蝣被御劍的男子奪去。

　　九華山十年一見的論道，取十年一劍之意。我去時取得好名次，惹女子愛慕。杜某并非絕情之人，到挽仙島時與女子互生情愫。奈何島主不愿，他神通廣大，棒打鴛鴦。估那時打的兇，我不敵他，落下禍根。

　　臨淵海有座閣樓，里頭住有一名青衣劍客，只是他氣勢壓迫的緊，我未入閣與他一敘。東邊有圣人動大手筆，將敵國潛行兵馬殺絕，我亦盡綿薄之力。

　　京州未踏入半步，里頭的人勢利的緊，沒有江湖氣，我不喜。

　　而后吶，我走出半生，走至渝河鎮(zhèn)，與白眉和尚有一段善緣。后來人老嘍，許久未提兵戈，未展拳腳，如今也就成了三流武夫。這劍吶，與我一同看風風雨雨，潮海起落，江湖恩仇，趁手?！?p>　　杜老頭將酒飲完，這話藏了一生，說了半刻，咧嘴笑后，沒了抱憾。老頭睡咯，睡得安穩(wěn)，歇息得久。妮子哭的悲慟，氣力全哭盡了。埋土立墳后，還在哭。

　　杜老頭年輕時并不英俊，得習劍竅門的小道士如今窮游天下。滄瀾江的弄墨小童如今依舊作畫糊涂，越州的刀客不舞刀了，天下再無用刀人。洗劍池神兵蜉蝣的主人，而今成了劍道先行之人。

　　老頭單戀的女子，如今已老死江湖。醫(yī)術(shù)聞名天下的挽仙島主閉死關(guān)，未出世。臨淵閣的青衣劍客許久未出手，首次出閣，與深山野人打?qū)⒑芫?，天地失色。東邊的圣人是儒學子弟如今不知行蹤。

　　柳晨生將妮子送至醉夢樓，見了漣水姑娘。柳晨生托付種種，妮子一一應(yīng)答。他將房屋打掃干凈，柳晨生自記事起未落過淚，如今直覺鼻頭酸。他出門去，給深山響馬囤積糧物。

　　天欲明，雞未鳴。柳晨生飛至大黃柳樹枝頭，系上紅絲帶。一眼望去，十八之數(shù)，柳晨生今日及冠。

　　杜老頭以前常說，及冠后便去江湖走一遭，走累嘍，就回頭看看，這家中還有長輩。

　　“要走？”趙曦不知何時已到門口，問道。柳晨生點頭示意。

　　“我今日帶了兵器，可否再去避暑亭切磋？”趙曦提劍問道。柳晨生未開口，身形卻翻過墻根，遠遁而去。

　　避暑亭，兩人持劍對立?；プ饕灰竞?，劍出鞘。柳晨生極速拔劍式，有一道寒光生出。趙曦舉劍格擋，一退再退，止住身形后，回身擊劍，劍鋒筆直。柳晨生躍起，貼劍刃而過，一劍飛下，將躲閃不及的趙曦衣角削去。

　　趙曦兩腳點地，將劍彎弓彈出，劍速回彈極快。柳晨生攻守霸道，硬生生卸去回彈勁道，斜身劈砍。趙曦輕笑一聲，沖至瓦頂，一劍撩起瓦片，如飛刀般。柳晨生身形靈巧，閃過飛瓦后，懸劍斬下，將避暑亭檐角斬落。

　　趙曦落與湖中，浮身后，挽出數(shù)柄水劍，連同真劍一同擲出。柳晨生俯身翻騰，落在一葉扁舟上。趙曦飛身接劍，凌空射下，一劍將輕舟斬翻。

　　柳晨生遁入水中，使一手離手劍，長劍旋轉(zhuǎn)，看不清劍刃，將趙曦手中劍飛旋脫落。柳晨生浮身接得兩劍，左右開弓，劍法凌厲刁鉆。趙曦飛退，踏出無數(shù)水幕，阻隔視野劍光。而后墜入水中，排出剛猛一掌。水中柔力頗大，掌力排出后并不剛烈。

　　柳晨生亦墮入水中，棄劍錘出直拳。拳勁徑直將趙曦擂翻。柳晨生借機浮出水面。跳至輕舟上蓄力躍起。他在空中斬出數(shù)劍，隱約可見劍意，虛劍一分為二，再分之。密密麻麻皆是劍影，柳晨生一劍斬下，劍影也隨之斬落，一一射入湖中，生生不息，炸起數(shù)條粗壯水柱。柳晨生將趙曦之劍拋下，獨身離去。許久趙曦躺于湖面，淡然一笑。

　　這日，柳晨生至杜老頭墳頭，將劍懸下，這一劍，便是老頭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