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煙雨蒙蒙,天似穹廬的城池駐足久。連人都帶上幾分優(yōu)柔寡斷,推搡作態(tài)。
幾日來,氣候甚是冷冽。往來間游人稀少,客棧中生意寡淡。
除卻那位每日抒發(fā)胸臆的撫琴女子,住店客官,就數(shù)柳晨生。
那幾位持短刀的漢子前日結(jié)賬出門,卻是連佩刀都未來討要。
說來有趣,阿三連日來,可是拾撿不少便宜。首先,便是柳晨生這位便宜師傅,而后,便是這把便宜佩刀。
礙于客棧營生,阿三倒能克制己欲,少來尋柳晨生討教。而今生意冷清,卻是連服侍的客官都沒了。一閑下來,便終日膩在柳晨生房屋中。
阿三使刀有模有樣,逐漸來,也像這么回事。那套起始入門的刀術(shù),他倒亦能演練一二。
若想一步登天,屬實妄想。阿三深知此意,每日揮砍枯燥的一招一式,亦未叫苦。換作尋常孩童心性,恐是早已丟刀出門,牢騷滿腹。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
那些個叱詫風(fēng)云的江湖高人,不也是一腳一個印子來的?鄉(xiāng)野鄙夫尚懂“一口吃不成胖子”的理,雖然粗糙,可意思已至。
柳晨生當(dāng)年,待練劍,可是疲懶得緊。若非杜老頭循循善誘,恐還在渝河鎮(zhèn)謀求溫飽。
天下人,最猖狂的不過那句,“自握刀起,便知是天下第一”。那人?可是后來半甲子無敵的徐東關(guān)。
這不,前幾日阿三總嘟囔者要練出個天下第一。至于是要登臨個啥境界,他亦說不上。賭氣道,“終歸是要勝徐東關(guān)一籌?!?p> 柳晨生倒是不潑冷水,將這個初燃的幼苗撲滅。徐東關(guān),畢竟是作為刀道第一高峰。若是佩刀,死活都繞不開的。
變個說法,試問天下習(xí)劍俠客,誰人不想壓李遇芝一頭?有一說一,便是柳晨生的脾性,心中多少有些。
阿三氣力用盡,癱坐于矮墩上,氣喘吁吁道,“師傅,我先不勝徐東關(guān)。”
他小臉撲紅,卻帶有幾分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這副姿態(tài),倒是和請酒的白君笑如出一轍。
“哦,那你要先勝過誰?”柳晨生佯裝打問道,也算極配合小男孩的言行。
阿三眨巴眼睛,愣是想了許久,絞盡腦汁般,而后緩緩道出三字,“我爹爹。”
在阿三印象中,除去已淡出江湖的徐東關(guān),就屬自己父親最是高明。縱使天下還有高明的用刀人,卻也當(dāng)做沒了。
這孩童心思淳樸,卻是后知后覺補(bǔ)上一句,“還有師傅?!?p> 柳晨生尚是微微勾起的唇角,沒來由凝固,七八年歲的孩童,就知討好他人?若是換作大府邸的公子,不惡言相加,便是極有涵養(yǎng)嘍。
柳晨生將身子半曲蹲下,將目光與阿三持平,笑道,“我怎的未見過你家爹爹?”
阿三將頭埋低,盡量將目光與柳晨生錯開。小手相互絞動,喏喏說道,“爹爹說這段時日不太平,暫將我寄放于梅姨這兒。說風(fēng)聲過了,便接我回家?!?p> 窗外的垂柳,已然落葉盡落。此時望去,赤裸裸一片。沉默良久,阿三將頭仰起,咧嘴一笑,“師傅,我終歸是要回家的?!?p> 醞釀許久,眼眶濕潤泛紅,阿三又補(bǔ)上一句,“對嗎?”
柳晨生未說話,只是將孩童攬入懷中。少年郎亦無法做出承諾。這個打出生便未啜泣過的阿三,用淚水將白衫濕徹。
窗外雨幕漸大,響應(yīng)著孩童的哭嚎,淅淅瀝瀝。讓人聽不出是雨或是淚。今日的狂風(fēng)驟雨啊,撩撥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
慕釉城,人人擇選屋檐下避雨。雨腳密密麻麻,跌下后,躍起許高,成此起彼伏的彈珠。有個漢子迎風(fēng)雨而走,雜亂的發(fā)絲,已被打濕貼緊皮上,珠簾似的雨點順鬢角爬下,爬至青石板,融入雨幕中。
他望上去四十年歲模樣,身材修長,著一襲紫衫,不修邊幅,以至于邋遢。也不知他是借雨水沖刷臉上泥垢,或是心中憤懣。
長街上偶有車馬過路,見這位中年人,避之不及。屋檐下躲雨的士子,寧愿挪步,冒雨離去,也不愿與之為伍。
他行過的長街,空空蕩蕩。適才尚開有一角的窗簾,也已合攏。前方是無盡淅瀝,后方是一片空虛。
那無神的雙眸,目光散漫,仿佛空有瞳孔,卻望不見光彩。他行路很是緩慢,提起的腳跟,許久才踏下。
忽然,他身形偏晃,靠于墻根處哆嗦,整個身軀癱軟,雙腿胡亂蹬著,他自紫衫中摸索,顫抖間將掌心攤開。是一方用油紙封存極好的物件,他徐徐解開,一撮白色粉末曝露出來。
他將粉末湊于鼻尖,掌心至鼻尖的間距,似乎很是漫長。顯然,他已力不從心。
一聲倒吸涼氣,白色粉末順鼻道入體內(nèi)。那中年人哆嗦的身子止住,一切如初。只是臉上陶醉的神情,仿似歷經(jīng)過天倫之樂般。
神情恍惚中,有位女子環(huán)抱嬰兒向他招手,卻又淡淡融入雨中。
若不細(xì)看,想來無人能瞧見中年人腰間短刀。那刀古樸,亦不知可追溯至何年代,終究是極為稀罕的。
他在墻根依靠許久,待到一道雷電劃開長空時,方才掙扎起身。
轟隆巨響,足以將閨中女子驚駭?shù)?。這雷聲似乎降下很近,在耳畔炸開般,震耳欲聾。
中年人時而望長空雨幕一色,時而看曠野四下空蕩。他喃喃自語,“三,為父來接你了?!?p> 只是雷聲過于響亮,將這聲掩蓋淹沒。
……………
阿三昏沉中睡去,對于娘親他并無過多印象,更多的是聽這位梅姨與父親談起。只知她如何柔情,如何賢惠。
余下的細(xì)小事件,皆于只言片語中一筆帶過。那位鐵血漢子為人父后,有了些許柔腸。在娘親闔然長逝后,更是收斂戾氣。
便連年輕時路見不平的短刀,都極少出鞘。阿三知曉父親是會接他的,只是時機(jī)未到把。
他依稀記得,父親那日吸食白色粉末的作態(tài),實在與平日判若兩人。
慕釉城中的冷嘲熱諷,刻薄言辭,直指昔日間被稱好漢高人的中年人。
長街上,那人影未停,只是伴雷聲將短刀抽出半截。
寒光一亮而過,緩緩斂入鞘中。
直到是:人心比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