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大夫家中有一位客人。
鹿大夫在蒲團上打坐，閉目養(yǎng)神，錦繡良園里藥味很濃。
在煎藥的爐子前坐著一個一襲青衣的青年，扇著蒲扇耐心地煎藥。
他眉目間有一縷難得的溫和。這一縷溫和同他的平日里別的情緒一樣，一縷憤怒，一縷煩悶，一縷傲然，一縷得意……他所有的情緒都只是一縷罷了。
但，除卻這么一縷溫和外，是個人都看得出有十足十的高興。
包括先前收了昂貴費用的鹿大夫。
鹿大夫不是個好醫(yī)者，他眼里只認銀子，不管銀子是澆鑄成什么形狀，也不問銀子的來處。鹿大夫不算醫(yī)術多么高明，但在蒙陵山一帶生意一直不錯。在他看來，醫(yī)治就是一種生意，給了錢便可以做。
所以他待人的差別只在于對方是否有足夠的銀子——而不管對方是凡人還是別的什么族類。
鹿大夫看得出這年輕人來問藥時很高興。
這年輕人在他這么多年接待的病人里算是頂好看的一個。而這么一個頂好看的年輕人出手也是闊綽，——他付了二十兩銀子，這么多銀子足夠鹿大夫在人間喝上許多美酒。
他跟這年輕人閑談時，他就問他：“年輕人，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來買藥的像你這么開心的，怎么，是給仇家買藥嗎？”
年輕人說：“不，只是我尋覓良久才找到先生這里，終于有法子可以救人，故而高興?！?p> 他又問年輕人：“你是要救什么樣的人，才這么的高興呢？”
此時，年輕人傾倒一杯苦茗入杯，動作行云流水、優(yōu)雅貴氣，令一向以風雅自居的鹿大夫也心生贊嘆，他淡淡地笑了，同這苦茗的香一樣若有若無，說：“是一個因為我而生病的姑娘。我從前覺得這沒什么，畢竟見多了生死，況且為我而死的人也很多，——但當我今日見到其在背后的表現(xiàn)時，才知道生病可以這么折磨人?！?p> 他說了這么多話，鹿大夫無話可說，只好微愣后就貼合他話似的隨意笑笑罷了。
他去煎藥的時候，整個人容光煥發(fā)，不知是為了什么。如果他此前不說是為了一個姑娘的話，他一定會以為他是在為仇家生病而竊喜。
草蝴蝶一次一次地撞門，鹿大夫察覺到異樣，攬了衣袍過去一探究竟，剛一開門，一個快要昏倒過去的人就倒了進來。
把鹿大夫嚇了一跳，往后一退。
聞聲過來的葉謫見到那快昏過去的人，立馬意識到是羨魚，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她撈進自己懷里，剛要喚她一聲，她就已經(jīng)先開了口：“葉謫……”
“……”
鹿大夫靜悄悄走近他們，低頭望著葉謫懷中的姑娘，搖頭，說：“是她呀，年輕人，勸你一句，要是你對這位姑娘有意思的話，現(xiàn)在收收心倒還來得及……”
葉謫沒有聽他這句話，眉目之間的愉悅全消失了，抱著羨魚徑自走到軟榻前，輕輕放下已經(jīng)昏過去的她，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他眉眼又成了十分的淡漠冰涼，一縷溫和也同愉悅一起消失了。
鹿大夫忖度，這年輕人是因為姑娘自己來看大夫，他的心意無處可施，才這副模樣，就一邊給羨魚診脈療傷，一邊安慰他說：“年輕人，你不要這么容易喪失信心嘛……”
葉謫冷淡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說。緩緩踱回爐子那里，心不在焉地煎藥。
他有點莫名煩躁，莫名其妙的。
煎藥時他仍然不時地往軟榻那里瞟，偶然撞見鹿大夫的目光，也只是輕微地轉過頭裝作沒看見罷了。
羨魚不是個尋常人，他心想，她和這位鹿大夫，還有在路上遇見的那個指路的姑娘都不是尋常人——或者說，在這個秘境之中，獨獨他是個凡人罷了。
他此來肩負重責，羨魚的出現(xiàn)擾亂了他的行程。不過他什么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偶然關切的目光落在鹿大夫眼中，鹿大夫還誤以為他是對她有意思。
熏煙裊裊，藥香愈發(fā)地濃了。
鹿大夫打坐完畢，直起身子，悠哉悠哉地從精美華貴的柜中取出一方東陵玉的酒壺。他朝這年輕人道：“要不喝一杯？”
葉謫搖頭，禮貌回絕：“謝過先生好意，我酒量不佳，鮮少飲酒?！?p> 鹿大夫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還昏著的羨魚，說：“美酒，美食，美人乃凡人間必不可少的三樣東西。年輕人，你不飲酒，那一定鐘愛美食了？”
葉謫道：“我也盡量戒食葷腥?！?p> 鹿大夫道：“哦？這倒有趣，既不愛美酒，亦不喜葷腥……”鹿大夫故作沉吟狀，眼中精光一現(xiàn)，打趣道：“那便唯有美人可打動塵心了？”
葉謫默不作聲，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火，眼眸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先生，藥煎好了?！比~謫起身，熟稔地倒出藥汁，剔除了藥渣，端到羨魚跟前。
軟榻上躺著的姑娘面色緋紅，額頭鬢角汗涔涔的，眼睛不斷微動著，像是做夢也極不安生。葉謫做這一系列動作都那么熟練，包括扶著羨魚將藥汁喂到她嘴里。
“先生，她……她大概幾時才會好轉？”
葉謫此問，問得鹿大夫一愣。鹿大夫旋即捋了捋胡子，說：“她燒得厲害，剛剛又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竟然累到昏迷。大抵要十幾天罷?！?p> 葉謫計算過自己的行程，聽見這話，暗了暗眼眸，說：“這么久？”
鹿大夫說：“年輕人，你還不知道？羨魚她是仙靈身，我看你這凡人，哪里知道做仙靈的苦處。仙靈不易生病，但只要生個病，就會耗上很久，不然……我這生意還能養(yǎng)活自己么？”
“仙靈？”
葉謫驚訝地重復，原來……原來仙師所言，并非虛構。
“對啊，仙靈——她是仙靈，我是仙靈，你在這里見到的所有人，都不是凡人，差不多都是仙靈。”
葉謫端藥碗的手仍然穩(wěn)如磐石，不因過喜而顫抖。
他只是淡淡地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羨魚，靜靜拂了她額角碎發(fā)，眉心的印記發(fā)出淺淺青光。
……
“葉謫，原來你在這里?！?p> 羨魚醒來后第一句話，仍然是這句話。
但當她坐起身，打量周圍時，卻發(fā)現(xiàn)這里乃是她親手搭起來的樸素的茅草屋，而非鹿大夫的錦繡良園。
她愣了愣，剩下的話吞下肚中，茫然看了看周圍環(huán)境，確認是自家無疑了，這時候，一道茶盞蓋闔上的清脆聲響起。
姻靜夜
小夜廢話：誰還沒點私心呢，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