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秋錦香走得遠了,陵錦佑“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抓起一塊料子看了看,又憤憤地用力摔在桌上,忿聲道:“什么嘛,專會把自個兒的事情推給旁人!”
貞錦依勸道:“誰叫她是大師姐呢,接都接了,咱們還是趕著做吧。”
武錦修急得眼眶都紅了一圈:“這可怎么辦啊,我就學了四五種針法,都還沒練熟,衣裳這樣的大件,從來都沒做過呀!”
陵錦佑也沒心思安慰她,還在泄憤似的抱怨:“真正是個滑頭!我瞧這衣服準是師娘換季要穿的,這向來是該她做的活兒,卻一回頭把這些水磨的工夫都推給我們!不過是看我們都小,你們更是新來的,不好說話罷了?!?p> 貞錦依默然片刻,終于說道:“只怕還是我連累了你們?!?p> 陵錦佑醒悟過來:“啊,是?。∫膊皇悄?,她是氣我不肯告密,不巴結(jié)她罷了。”
一腔怒氣頓時轉(zhuǎn)為鄙視:“人都說奴才胚子最難纏,果然是奴才出身,心眼這般小,倒會拿著雞毛當令箭!”
見貞錦依盯著她看,便靠近過來,放低聲音說道:“你不曉得吧,秋錦香是奴籍出身。原本是咱們師娘的丫鬟!”
貞錦依吃驚道:“錦香師姐是奴籍?”
一旁的武錦修卻了然地點頭:“是的呢,我也聽說過,她原是咱們坊主娘子家里買來的,原來叫,就叫秋香的!”
陵錦佑曬道:“奴才嘛,不就是叫什么春香、秋香的,連姓什么都不知道呢!她的出身何人不知?看她如今都快十九了,有哪個正經(jīng)人家上門來提親?”
貞錦依對這個社會的等級制度原本是不以為然的,對秋錦香的為人雖然不屑,但聽了這話,想到自己也曾差一點被家人賣掉,倒不免生出二分同情來:
小姑娘家與人為奴,不知她這么些年賠了多少小心,費了多少工夫,才得到主人幾分青眼,掙得了一點立足之地,然而即便如此,離改變命運仍有不小的距離,連陵錦佑這樣的小學徒都可以鄙視她的出身。
就聽武錦修問道:“那她如何做了坊主娘子的弟子的?我們?nèi)敕豢墒强夹A撕眯╊}目的呢?!?p> 陵錦佑見兩個師妹都眼睜睜看著她,打開窗子向外看看,再關(guān)上。然后招呼她們到桌邊坐下,才說道:“多因她先前做丫鬟時侍候師娘極是盡心。師娘身邊原本還有個大丫鬟,嫁了人以后,師娘便沒再要別的丫鬟貼身侍候,只說有一個秋香就頂?shù)脙扇齻€了。
后來,恩,有六七年之前了吧,師娘生了一場重病,躺在床上起不得身,屎尿都不能起來用馬桶。秋香就日夜衣不解帶的服侍湯藥,因怕師娘躺久了生瘡,每日都鉆進被里為她擦身,還特意做了個小盆子,就在床上端屎端尿。
又怕師娘閃了風,每回都鉆到被子里頭,端了屎盆子,將被子捂得嚴實,一絲風不進,等師娘大小解完了,再端了屎盆子出來。你們說說,尋常仆役侍候主家,哪有這般做得出來的?”
貞錦依聽得喉頭一梗,腦中顯出“吮癰舐痔”四個字來,但聽陵錦佑描述得如此清楚,又有點不大肯輕信,問道:“真有這樣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陵錦佑察覺到她的懷疑,忙解釋:“真的,我聽錦鏈說的,她是從她阿娘那里聽來的。”
武錦修聽得一臉悟然大悟的樣子。
貞錦依也了然了不少,大約正因為有如此不堪的上位史,秋錦香才越發(fā)要在眾人面前做出強硬的樣子,也越發(fā)注重別人對自己的尊重,這也許算得是因自卑而格外自傲?
就聽陵錦佑繼續(xù)說:“師娘那次病好之后,便抬舉她,收了做徒弟,就在名字里加個錦字,勉強合了輩份?!?p> 貞錦依“喔”了一聲:“錦香師姐也不容易了,怪不得師娘這般待她。”
陵錦佑一撇嘴:“師娘多半是過意不去罷了。只怕是親兒親女也做不到這樣的。后來,坊里年紀大的幾個師姐陸續(xù)嫁人,她倒在坊中稱起大師姐來。其實大伙兒不過看在師娘面子上給她個面子而已。她也只管巴結(jié)著師娘,只有師娘的事是天大的事,別的都不放在心上?!?p> 貞錦依卻完全理解秋錦香的做法,畢竟帶大娘才是她在坊中最大的指望和靠山。
武錦修無奈地說道:“可她如今是大師姐呢,吩咐什么活計下來,咱們也沒法兒?!?p> 陵錦佑又撇撇嘴:“什么大師姐?先前住我們屋里的那個錦佳師姐,那才是真正的大師姐呢,人家手上的工夫才叫高明,連知府夫人都贊得不得了。她秋錦香的那點手藝,也就那樣罷了。不過靠著小意殷勤,欺上瞞下?lián)菩┖锰?,坊里真正有本事的人,哪用得著這樣?”
貞錦依雖不至于像韋小寶似的,以為不拍馬屁的人就是有真本事的,但畢竟前世混跡職場多年,知道不屑于溜須拍馬的,若不是生性過于靦腆,要么是自尊心比較強,拉不下臉來做違心的奉承話,要么是道德底線比較高,看不上卑污茍賤的做派。不管是哪一種,總要比兩面三刀、嘴甜心苦,一心走捷徑往上爬的要值得交往一些,至少搞不出太下作卑劣的手段。
因此聽陵錦佑這么一說,貞錦依便由衷稱贊:“錦佑師姐,你說得對,咱們好生學藝才是道理。拍馬屁、走歪門邪道的,好得了一時,好不了一世。你是個有骨氣的人,真正讓人敬重?!?p> 陵錦佑臉上一紅:“我哪有這么好,只不過咱們即入了工匠這一行,總要把手藝放在前頭才是。一味攀附旁人,能得幾時好?”
武錦修也點頭附和:“就是,我?guī)熌镆舱f過,藝多不壓身,咱們?nèi)缃褡钜o的是把這一件事學好。咱們坊中人常出入權(quán)貴人家,偏偏自個兒身份又低,若起了攀附之心,貪圖一時的好處,失了自家的本分,未必能有好下場呢?!?p> 貞錦依又不禁贊嘆:“紛姑姑是個有見識的,你跟著她也是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