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任城首的第一天夜里,兀稷召來文典官,初次走進久已渴望、只有城首才能查閱的典籍庫秘典室。
室內(nèi)情形未免有些令他失望,除兩個高大的黑色長柜沿墻而立,只有一桌一椅。柜門上標注著所藏典目,絕大部分是歷代城首行動坐臥行止錄。
文典官指著左邊中間一層空柜道:“這里將存放在位城首大人的記錄,目前只記了幾頁而已,但按城規(guī),城首大人不可自行觀看,其余均可隨意閱覽?!?p> 兀稷打開標注著父親名諱的那層,柜內(nèi)足有百多冊。
隨意翻看幾冊,內(nèi)中詳細記載了大朝,常朝,賞賜,宴獵,祭祀,大閱所有政務儀規(guī)。再有就是諭令發(fā)布,臣官題稟奏請,官長的引見,除授。
檔冊每月編滿一冊,年底匯封鈐印封入典庫柜中收藏。
隔間南壁的一面銅鎏金大柜引起兀稷注意,柜門一溜三把碩大銅鎖上布滿灰塵,應是長久沒人動過,他回頭問文典官:“這里面是什么?”文典官忙低頭施禮回道:“回稟大人,這是建城圖紙和動建過程的宗卷?!?p> 兀稷驚喜于嚴禁文墨的城中居然還會留下歷史典籍。
聽父親大人說,秘事只限歷代口傳,而不留只字片紙,才得以保守千百年而不外泄。那么,這建城典籍圖紙應該是純粹的建設實施而用的,又為何如此隆重地嚴密封存。
文典官小心翼翼從內(nèi)室取鑰匙逐一打開三把銅鎖,厚重的柜門伴著吱呀呀的澀聲被打開,只見八層高的銅柜中,上四層整齊碼放了厚厚黃絹圖冊,下四層均為建筑過程中的詳細實錄。
兀稷幾乎匍匐著在最下層翻找,突然發(fā)現(xiàn)緊貼里壁的柜角處有約八寸見方小暗門,位置極隱蔽,不把腰彎到極低絕發(fā)現(xiàn)不了。
兀稷不動聲色地令身后的文典官退下,然后趴下將身子探入柜中,手摸到了暗門,只輕輕一撳,暗門便自動彈開,里面靜靜躺著一本冊子。
取出冊子坐到桌邊,看封面寫著“傳城冊”字樣,心中不由一喜。這本冊子很薄,翻開深藍色的絹帛封面,扉頁便記載著老城首口授的那段兀族故事,以及城規(guī)律令。
以后的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荒潭位于芒荒山系南峰腳,距主峰三十里,潭水終年不凍結,凡三月潭水溫度陡升一日,皆因地底熱源使然。水質(zhì)清,無色,晝間呈藍色,日出則綠,初嘗微甜,回味清苦,嗅之有硫磺氣,微麻舌。因含山體地源礦物微晶,飲之壯骨骼,促肌長;浴則皮滑,可療膚風邪。兀氏初徙至此地,因萬千里跋涉,人皆病乏,捧水欲飲時覺水熾手,飲后頓感神清氣爽,倦意盡消。次日元氣大復,強壯如初。遂依山傍潭而筑居所,挖渠引流,鑿地成池。潭邊蕪莿漫生,棘刺微毒,浸淫日久入臟腑,瘋痹斃。根莖見血勃發(fā),果實可食,有消腫利尿,除痹散淤之效。蕪莿三年開花結實,午夜采可入藥,至晨果熟自落,遇土腐壞生毒,人畜誤食或斃。為蕪莿所傷或中毒,刻即以根下孳葎之草汁內(nèi)服外敷可得解,其毒入心脈,則無救?!?p> 沒錯,冊上很清楚地說明了孳葎解蕪莿之毒。
但一直以來,孳葎被視為專門醫(yī)治貪婪的藥草,只有因貪欲而中蕪莿之毒時,才會用孳葎草汁解救。此草雖有奇效,城中卻無人敢用,否則便是向眾人公開自己有貪念。
再翻后幾頁,是大面城初建時的房舍修葺、圍潭筑屋的規(guī)劃圖文,一一對應了大面城三邑建設初始,以及中邑兀族族群官邸建筑圖、規(guī)制說明。翻到最末處,是兩張疊合工整的兩張地圖,一張是大面城環(huán)圍眾山山勢圖,圖上標注有四圍芒荒山脈眾峰名,以及走勢地貌,另一張竟是入山線路圖,只是,千百年來,那圖上所標注的與外界聯(lián)通的唯一山路雪道早已在百多年前的一次大雪崩中被埋沒了。
兀稷嘆了口氣疊起圖紙,卻在翻過的暗黃色紙背下緣看到一行小字:
“城首之職干系大面城興衰,族種單傳乃吾族隱疾,存亡承繼全憑氣運。至脈盡勢衰,不可違逆天意,或傳或禪,務令城首之位授予德才兼?zhèn)?,身體強健之智者!此傳城要義,兀氏族裔謹記,切切!”
落款是個“無”字。
兀稷飛快地將那兩行小字又看幾遍,疑竇叢生:父親大人從未提起過禪位之事,目下他的處境不正是“脈盡勢衰”嗎!這“或傳或禪”殊難決斷,傳,得在養(yǎng)新殿里尋一個最近支脈的男孩,可依然無法解決后繼的傳承問題;禪位或許可選擇余地大一些,但這德才兼?zhèn)涞闹钦哂謱嵲陔y求。
踟躕間,候在門外的近侍來報,天降智者吳賡先生殿外求見。
兀稷心中一凜,合上書冊,急走出典籍庫,身后大門發(fā)出沉悶閉合聲。
吳賡求見兀稷為謀出山。
傳城冊上的那行小字不斷在他腦海跳躍著不得片刻安寧,兀稷決定考察山外來的智者。
既然這個山外人要永居本城,那何不試一試,他揮手想拿金杖,才想起似乎留在的典籍庫,便召近侍去取杖。
看著不遠處跪著的山外人,兀稷發(fā)出聲不易察覺的笑聲。
初見此人時,見他只鞠躬行禮,態(tài)度不卑不亢。這不過只幾天功夫,看來他已經(jīng)充分融入大面城,現(xiàn)下也懂得跪拜了。
兀稷同意了吳賡的請求,他要用山外人試一試自己的牦牛出山計劃。
吳賡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那頭母牛因戀牛犢,馱著吳賡被強趕進山,沒多久便又徑自折返回囿苑牛圈。
吳賡不得不留在大面城。
兀稷得到下人奏報消息時,不免有些失望,看來出山的法子行不通。
吳賡自得見城首大人真容后,便被留在官署囿苑偏殿居住,內(nèi)外總有三人侍候,一個紅衣的宮人,兩個粉衣奴婢。吳賡知道自己看過聽過的都是危及性命的秘事,不免日日忐忑,到大面城后,他學會了直視人的眼睛與其對話,雖然這在山外世界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這里是大面城,人人都戴著笑容可掬的面具,這些笑容背后的真實意圖讓他難以捉摸。認識到這一點后,他不得不在與每一個人交談時直勾勾的逼視對方,好教自己心安一些。
吳賡行動并沒受到任何限制,可他越發(fā)心虛地不敢隨意走動,心中藏了秘密,便失去了安全感。
入住囿苑的次日,他到之前住的驛館拿落在柜里的移動電源,出驛館時,館奴眼光有些怪異,出門走動,也覺得脊背發(fā)涼,他想,城首大人絕不會放過他。
兩天來,吳賡繞三邑轉了一遍,又試著向最低矮的南面雪峰山里探了探路,然后得出了一個結論:沒有向導,自己進山必定死路一條。
難怪不限制他的行動自由,因為完全沒有必要!吳賡放棄了出逃想法,自這天起,他便安安靜靜地待在囿苑沒再出去過。
兀稷每天來看囿苑的兩頭白牦牛。吳賡遠遠看見兀稷在圈里依偎牛兒,十分親密地樣子,莫名地便涌出感動來。正因為這感動,吳賡終于痛下決心,與其提心吊膽地留在此處,莫如冒死找城首大人一探虛實。
兀稷高高地坐在步階上,吳賡沒法將面前的大人與那晚寢殿里瘦小枯槁的病態(tài)侏儒相提并論。他看不清兀稷眼睛,不知城首大人將會如何處置自己。唯有靜靜等待命運判決。
“卿,聽下人來報,卿為蕪莿所傷,不知可有痊愈?”
“多謝大人關懷,區(qū)區(qū)小傷早已無妨。
“是么?這倒奇了,本城若有人為蕪莿所傷,心念動處,傷口即會劇烈痛,斷難痊愈?!?p> “大人是想說貪念吧,在下從無貪求之心,怎么會觸發(fā)舊傷。”吳賡在獸皮上,盤膝坐得很舒服。
“這么說來,是本城的蕪莿誤傷了卿。”
“喔,不不,貴城蕪莿是在山外從未曾見過的稀有植物品類,在下既然受職于科考隊,便有責任采集標本以供科學研究用。這恐怕與貴城所理解的貪心為私還有很大不同的。”
吳賡說的是實話,倒不全為自己的冒失拔棘行為辯解,他甚至還想說服城首兀稷,放開全城的棘草控制,讓城民們放心地用藥草療疾祛痛。
“嗯,卿說得有些道理。人之所求無外二矣,一為所需,一為所想,凡所想超越所需,便是‘貪’了。當然,人常貪而不自知,也難將需與想二者差別分清道明,總覺還不夠、還未足。然要辨清需與想,并非難也,譬如口渴輒飲,是為‘需’;而解其渴只一飲足,若為備不時之需而儲,便為‘想’之貪欲。或人常言‘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生養(yǎng)本為延續(xù)傳承之本能,防老之求使摻貪念。本城統(tǒng)養(yǎng)新生豎子,實為延續(xù)血脈,而禁絕城民生出貪念?!e谷防饑’更為貪嗔罪惡之源,一日三餐是為存活之需耳,儲糧存谷便為貪念,生出積存之心是為貪念,漸即深陷貪私執(zhí)念不能自拔。吾大面城城民從無私糧,也不用你們山外叫做‘錢’的東西,凡有所需即可相互易取,無較價值,依需矣。依卿所述,拔取蕪莿是為盡職,便不能視為貪了,就好似城中積糧防荒一樣的道理,城庫為公,為城眾而積存,便不為貪?!?p> 吳賡聽兀稷一番話頗有見地,雖然統(tǒng)養(yǎng)孩子他私下并不贊同,但關于自己中棘毒的貪婪嫌疑算是開脫了。這位大人看起來還算清明,于是誠心跪拜唱訟道:“大人英明,在下感佩之至?!?p> 兀稷輕輕笑了:“你我赤誠相待,何愁吾城吾族不興盛發(fā)達。”心忖,這山外來的活人,不早不晚,就在自己即將實施出山計劃時出現(xiàn),看來,確是天意如此。當吳賡說明了蕪莿之傷的來由,他當即確定冒險一試。
畢竟這山外人的生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吳賡知道自己或許再也走不出這片迷城。
那么,既來之則安之吧!
大面城的日子緩慢而又按部就班,就像是座古老舊鐘,時針不斷機械重復地在巨大圓盤上輪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不覺間,接任城首已兩個月。兀稷幾乎沒什么事情需要花費精力去處理,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求知欲望也是一種貪念,一旦滋生好奇便欲罷不能。
自從得知兀族秘事,典籍庫成了他每日必進的地方,曾經(jīng)希望在那里查找能解亡城滅族魔障的蛛絲馬跡,可越找卻越覺得內(nèi)心不寧。
兀族為保有治城權而愚化奴化蘭陵王后人,雖然傳續(xù)了千多年,可,傳統(tǒng)的就是正確的嗎?他不敢細想,他沒有勇氣推翻歷任城首遵循的城規(guī)。
他想了很多預案,下一屆城首候選人該是什么樣?
從教養(yǎng)司里選一名嬰孩由自己一手帶大,好像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可是,這有悖千百年來兀族不使蘭陵王后人驅使的祖訓。養(yǎng)新司的兀族孩子,他卻實在沒有一個中用的。
還有一個方法,改變前朝接掌的舊規(guī),按照傳城冊中所載,改定禪讓,限中邑兀人,能者智者任之,可如此一來,城中便會難免一場紛爭。
吳賡,這個天降智者無疑是合適的人選。論學識素養(yǎng),闔城無一人能與其匹敵;論血統(tǒng)承繼,此人與兀氏高氏均無半點瓜葛,禪位于此人并不違祖訓;而且做為一個山外人,竟無貪欲,殊為難得,堪可交托重任。
當然如此大事,需要縝密考察。
兀稷跟蹤這山外人三天,確定他是個能夠托付的人,才鼓足勇氣把城首傳城絕秘和盤托出,然后暗中觀察吳賡反應。
城首心中,大面城命運必定要得以周全。
兀稷再次召見吳賡,在內(nèi)殿,城首大人把自己的朝袍大服遞過去令他穿上。兀稷很滿意這山外人穿著大服時的氣度能與之匹配。
還有三天便是元日歲首,大面城會在大慶之日舉行最高規(guī)格朝儀,城首循例御芒昌殿臨軒受賀,城官均奉貢進表朝賀,還要登北城與城民同樂。
兀稷決定屆時帶吳賡上大朝:“這三天的常朝,由卿隨我列班。”
兀稷對吳賡緩緩說出自己想法,然后遞給他一張大面。吳賡不明就里,看是一張描銀大面,最高等級的城官面具。想到中邑見那獲罪的銀面官長全家慘狀,他凜然問兀稷:“城首大人是想留在下入朝為官嗎?”兀稷笑而不語。
吳賡無奈戴上大面,兩宮婢抬了銅鏡在前,兩宮人扶長身鏡在后,吳賡看見鏡中自己嚇得倒退兩步,鏡中人太像城首??沙鞘状笕瞬徽f,他自然不能多問。想保住性命,只能依從。
“明日常朝是辰時初刻,會有宮人領卿上朝。”兀稷說罷,抬指杖讓吳賡退下。
兀稷摒退奴婢,問近侍宮人:“你覺得這山外人如何?”
“小的說不好。按您的吩咐,偏殿小奴每日早晚來報,這吳賡先生自住囿苑,只前三天出去過,第一天回了前住的驛館拿東西,后兩日漫步三邑,曾在南峰山腳處逗留,想來是要找出山的法子。此后便再未出苑門,小的猜測應是斷絕了出山念頭。”
兀稷早聽下人報知過吳賡一切行跡。他微點頭笑道:“很好!”
常朝向來是辰時初刻,城官大臣們早早都聚在殿外候立,由殿值宮人引入正殿坐。城首入殿,坐臣跪拜,然后奏事,理事畢退朝。
吳賡隨朝觀政,發(fā)現(xiàn)臨朝的城首很少在殿上說話,多用那柄金色的掌形權杖表達意思。稍抬金杖,是殿下官員拜畢起身意思,或者是城官有上呈之文呈報;下壓金杖則是止報,住口;揮杖是令人退下;直立金杖叩地,則是要退朝。
兀稷很滿意地發(fā)現(xiàn),吳賡問題漸多起來,他已經(jīng)成功激發(fā)起山外人的好奇心。
第三日朝會結束,兀稷在寢殿召吳賡。他讓近侍宮人把明日大朝的所有儀禮教會吳賡,親自監(jiān)督吳賡在殿內(nèi)排演了兩遍,這才滿意地點頭:“卿可也!”
元日當天,天光微明,身著盛裝白袍裘服的城官們早列候在中門外,直至半天紅云映亮了整座芒昌大殿,眾人循禮跪拜蘭陵王禮畢。
禮官掐著時辰從殿內(nèi)出來,引領眾人依品級進入中門。
在芒昌殿前的開闊場地,驃騎司騎士和持長刃的甲士列隊肅立,騎士手中拿的是七彩的三角旗,近殿門處,宮人與宮婢持儀物彩幟分站在兩旁。
禮官以奇怪的長調(diào)高聲唱道“趨!”,眾官列隊依次疾步入殿內(nèi),東西向分班排列。
一時間,殿內(nèi)鐘鼓禮樂聲大作,城首兀稷在內(nèi)侍宮人和宮婢簇擁下升座。
眾官跪拜,依次奉賀獻貢禮。
禮畢置酒,坐官皆席地坐在獸皮上,兀稷舉杯后,眾官以尊卑次序起而敬酒。
吳賡頭佩紅面立于城首身邊,觀察眾官們誠惶誠恐地起坐、叩拜,一派盛大而又祥和的喜樂氣氛。
城首之貴便是在于此吧,掌握城中最高權力,生殺予奪全由一人,而殿下眾人,因忌憚而生懼,而揣度上意。
大面城的民主政治,看來只流于形式罷了,以吳賡的理解,至少要在殿下引入三分之一多的紅面、粉面入殿參政,這才稍能算作公平的政體。否則,上下邑人便永遠只能做底階勞役。
兀稷為自己天衣無縫的安排竊喜。大朝結束當晚,他把禪位想法告訴面前著白袍的山外人時,吳賡噗通跪倒在階下,連聲不迭地說什么“在下不敢,在下該死!”是啊,若他不敢,那就真是該死。
兀稷很快就讓吳賡明白了自己的尷尬處境,他并沒有選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