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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面城

第11章.大面與面子

大面城 李西村 5132 2019-09-24 09:29:11

  白牛圈宮奴與他攜手進了內(nèi)帳。

  宮奴徑走到床邊坐下,然后取下大面。

  果然是城首兀稷。

  吳賡突然明白,自己總覺得脊背發(fā)涼,原來是總有暗處的眼睛盯著自己。

  城首大人的神出鬼沒,宮仆奴婢們的誠惶誠恐都事出有因。

  還有什么能比揣測人心困難呢。

  兀稷笑道:“本首若是再這么樣天天顧牛,只怕牛兒會有禍事臨頭了。有人會好奇本首為什么這樣喜歡與牛兒呆在一起,就譬如先生?!?p>  吳賡并不慌亂,施禮笑答:“回城首大人話,在下的確很好奇,還去勘察過幾次?!?p>  “嗯,查到什么了嗎?”兀稷不生氣,因為吳賡說了實話。

  “在下只是發(fā)現(xiàn),母牛身上有轡頭勒痕。在下有些不明白,這牛兒從未出過囿苑大門,為何要給他上轡頭呢?”

  “卿很聰明,竟教你發(fā)現(xiàn)端倪。不錯,是我讓人為它佩了轡頭。因為在卿來之前,本首想要出山去。”

  “出山?大人的意思,難道是有通往山外的路嗎?”

  “當然不是,本首冒險計劃而已。大面城所面臨的問題,本首已經(jīng)告訴過卿,不出山去,如何能找得到解決之法?!?p>  吳賡當然知道兀稷所說的問題癥結(jié)所在。之前一路上苦思無果,此時竟突然便有了主意,忙施禮道:“大人英明,山外確有細胞繁殖之法,叫做DNA克隆技術(shù),但是,但是,但……”

  “但是什么,卿請盡管說出來,本首絕不怪罪?!?p>  “但是即便靠著DNA技術(shù)克隆出一個新的城首大人,也只是單傳,此技術(shù)復(fù)制出的人是沒有生殖能力的,難道大面城要靠不斷制造新的城首來延續(xù)嗎?這好像是個死循環(huán)?!?p>  “喔——”兀稷的聲音透著失望。他把大面重新戴上才說道:“這么說來,不必再去山外尋找解決途徑了么?”

  “不不,在下只是說的關(guān)于最新技術(shù)存在的缺憾而已?;蛟S您還有別的想法!”吳賡覺得自己得抓住這難能可貴的出山的機會,他嘗試著能不能從城首大人這里得到出山的途徑。

  “可是,靠這頭母牛怎么能夠走出如此酷寒奇險的芒荒山呢?”吳賡像自語似地問道。

  故意似的,城首大人不答他問題。而是站起身,在他房里踱了半圈,最后在桌邊的軟榻坐下,問道:“據(jù)卿所知,山外醫(yī)學有無發(fā)展到可以將矮小身材的人恢復(fù)至正常呢?”

  “回稟大人,沒有這種高超技術(shù)!之前在下倒也聽說過醫(yī)學界有人嘗試接骨術(shù),但無一例成功案例。并且,患者承擔著巨大的風險,一旦接骨失敗,便是癱瘓殘疾,再也不能行走。還望大人三思!在下在山外風聞大面城的曠世綠玉可以使人修成超凡脫俗的任意形貌”

  “都是些混話,如果有此綠玉,兀族豈非成了笑話!”兀稷打斷了吳賡,不讓他再說。

  “其實……”吳賡欲言又止。

  “卿有話盡可明說,不必吞吞吐吐!本首雖不敢自稱明主,卻也實非聽不得實話的昏聵之輩?!?p>  “其實,城首大人難道不覺得城民們是需要大面的嗎?并不只兀族,高氏后裔一樣需要!”吳賡說到這兒頓了頓,抬起頭看城首反應(yīng)。

  兀稷想到自己白天遭遇,頻頻點頭:“是啊,沒有大面保護,很難立足于世。本首今去教養(yǎng)司,覺得只有嬰兒才能以最無邪最本真面目示人?!?p>  “城首大人說的是。據(jù)在下看來,只有兩種人完全真誠而無偽,一是嬰兒,一是癡呆癥患者。越無思考能力,接近無腦動物,其反應(yīng)才越本真無邪,懂得分析決策有思想的人便會偽裝。這幾乎是生而為人無師自通的一種本能,生存的本能。剛出生的嬰兒是赤誠的,因心無所想,所有行為俱都無關(guān)聯(lián)無意義,也是最軟弱無力的,他們需要依賴保護而活下去,卻完全無法自我保護……”

  吳賡還沒說完,兀稷便表示贊同:“那么使自己更強大,或者說是顯得強大,也即是隱藏弱點,這不正是有思考能力的人類生而具備的本能,一種適應(yīng)環(huán)境、自我保護的能力么?!?p>  兀稷說著停下來,又猶豫起來:“但是,這與吾城城民所佩大面似乎并非同一意義,畢竟大面只是起到遮蔽作用,戴與不戴,并不會危及性命。”

  “城首大人說得極是!山外有個傳說不知城首大人聽過沒有:人類在出生時,神出于保護目的給每個人一副面具,戴上就會把自己的真實面目隱藏起來?!?p>  兀稷到不由一怔,沒想到山外世界原與大面城同樣的。

  “他們每天白天戴著面具,到了晚上,萬物沉睡時人們會卸下面具,此刻才得以看清真正的自己。隨著人一天天成長,面具戴得越久會越厚實沉重,也越發(fā)能更好地掩飾人的內(nèi)心世界。漸漸地,人們對沉重面具的依賴終于使們把丟失了自己。于是,人世間有了虛偽。在虛偽的同時,人們也就隨之有了煩惱。可是,人類卻毫無意識,反而自詡為資本而形始攀比,比誰的面具更“貴重”?!?p>  “這倒與吾城很不同,卿是看到的,大面城的城民們都很快樂?!必p㈤_始心口不一。

  吳賡大著膽子盯住城首大人面具后的眼睛,兀稷飛快閃避開去。

  吳賡稍欠了欠身子,繼續(xù)說下去:“神想拯救沉溺假象無法自拔的人類,便在人間播灑信念和自我的種子,這些種子一旦在人心中扎根發(fā)芽,便可以使其擺脫面具束縛,而成為戰(zhàn)勝虛偽的武器。”

  “喔?喔!”兀稷當然聽懂吳賡話里的意思。

  “可是,因為珍貴的種子只被少數(shù)人類發(fā)現(xiàn)獲得,在種子萌芽,還不足以成長為強大武器時,周圍虛偽的面具大眾們便會群起而攻之,惡毒的流言隨之而來。只有為了自己信念不惜一切代價時,為了自我而勇敢面對一切惡語中傷時,這時才能真正獲得對付虛偽的武器?!?p>  “是啊,特立獨行的人只能是世人眼里的異端?!必p⒏型硎埽挥舌哉Z,又象是對吳賡的肯定。

  “因此,外界人類是分層的。有完全淪為面具的奴隸,這類人毫無主見,喪失自我以面具為榮,總是人云亦云,即使肉體還存在,可卻只是具軀殼罷;也有人壓抑自我以適應(yīng)大眾,朝三暮四,時而慷慨正義,時而畏首畏尾,成為趨眾一族,而這種人是絕大多數(shù);還有人追求成功與光明,不惜打碎面具,這類人是勇敢的,可能會成為人們崇拜的偶像,也可能會為世人唾罵攻擊。很遺憾,勇敢的人永遠只是極少數(shù)的異類?!?p>  兀稷聽得很認真,此時突然打斷吳賡:“那么,卿應(yīng)該就是這勇敢一類吧,城中不著大面的人僅卿而已。”

  “城首大人過譽了,在下可不敢稱作勇敢。在下常戴的不過是看不見的隱形面具罷了,看不見,卻時刻干擾左右著思想行動。這才是它可怕之處。山外稱這種面具為‘面子’。其實看不看得見并不重要,形式而已,凡著假面便是一種虛偽的表現(xiàn)。”

  “卿的意思,吾城大面是……虛偽?”

  “城首大人,您有沒有想到過,城中兀族族眾們?nèi)绻麤]有了大面袍服的庇護,上下邑高氏便首先知曉闔城居民并非同種同族,那以他們的人數(shù)及身體優(yōu)勢,完全有可能抗拒為奴為婢,兀族又如何能夠抵敵。那么按照優(yōu)勝劣汰的生存法則,弱小的人種必會為強勢所滅。兀族就有了生存危機……”

  吳賡自覺話有些重,停住忖度城首大人是否耐得住。兀稷微側(cè)著身子低頭沉思,揮手讓吳賡繼續(xù)。

  “當然,大面寬袍,實在也算不得是虛偽。不過是為適應(yīng)周遭環(huán)境罷了,畢竟只有掩飾脆弱,才能保護自己。至于這其中褒貶,則需要了解看待這事的心態(tài),以善心看便是為善,若以為惡心看便成了惡。就好比城首大人所說的禮,與人為善,促人愉悅的,是為禮;而為滿足一己私欲刻意而為之禮,便是虛偽,這種虛偽才會導(dǎo)致當面行禮,背地惡言,才會有不懷好意,才會有心口不一?!?p>  城首大人點了點頭,抬眼看吳賡。吳賡懸著的心放下,這才說道:“在下以為,世間事皆有其兩面性,有好的一面,必會有不好一面。因此,大面非惡,若人人皆以真實面目示人,聽起來好似真誠坦率,可這種‘真’所帶來的結(jié)果,未必是美好,而‘假’所帶給人的感受也并非都是丑惡。設(shè)若城首大人號令全城除去大面,那會發(fā)生怎么樣的災(zāi)難,既有的定規(guī)被打破,傳承千百年的思考方式被顛覆,城首大人美好形象的坍塌。接踵而至的會是猜忌,攻擊,信任感蕩然無存,城中必會引發(fā)大的動亂。難道城首大人認為,這樣的真誠所付出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兀稷聽得目瞪口呆,這不正是老城首大人切切關(guān)照的嗎。

  看兀稷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吳賡索性一吐為快:“雖然身處假象之中,可城民們自給自足,安逸適然,快樂幸福,這又有什么不好呢?在山外,人人都戴著看不見的隱形假面,這便導(dǎo)致越來越多的表里不一、言不由衷、面善心惡,這都是假面作祟,總有人當面身恭言遜,轉(zhuǎn)身便惡語中傷;人前道貌岸然,人后狗盜雞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相較之下,若說到虛偽,城中大面實在是最天然、最真實的虛偽了??床灰姷募倜骐[在暗處,令人無法識別而猝不及防,所以才最兇險,造成的傷害才越大?!?p>  “卿之深意,本首明白,無需糾結(jié)大面下的本真面目。只要是為大面城的城民們安居樂業(yè),便無所謂大面白袍下的是我或是卿!”兀稷很顯然是因前番貿(mào)然禪位而試探。

  吳賡本為城首大人明白自己所講而內(nèi)心激動,不想他話鋒一轉(zhuǎn)卻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fù)境地,不禁大驚失色,撲倒在地。

  “在下絕無此意,只是想進言城首大人,不必太過在意于自己的形貌,也不必考慮血脈族系,兀族或是高氏,真正把所有城民當作一脈相承的族人,難道不好么?只要是出于善意,那謊言也會結(jié)出善果來,只要不以傷害他人為代價,而結(jié)果又能興城促城,謊言不失為可行而又可能的一種手段方式?!?p>  “卿無需解釋。只是本城歷代傳續(xù)由此斷絕,那本首豈非成了兀族罪人?!?p>  “兀族先祖歷經(jīng)艱難才遷居至此地。首要當為興盛發(fā)揚大面城為要,城興則民安,民安則人順。傳承難道僅限于兀族?當然也包括高氏族人,若不分族系,便只有城與城民,那之前城首大人的難題便不再稱之為難了?!?p>  兀稷笑起來:“卿的理論非常獨特,本首會仔細考慮這個提議。而且,本首其實早已想到興城之法?!?p>  吳賡再施禮稱頌城主大人英明。

  兀稷施施然走了。

  吳賡無法入睡,輾轉(zhuǎn)翻覆一夜無眠。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言論會對兀稷大人產(chǎn)生怎樣的作用。既然沒法再回到山外世界,也算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那當下要么生,要么死,自己又何必愁煩至此!天色泛白時,吳賡才終于放下包袱,睡意襲來。

  這一睡,醒來已經(jīng)是過午。

  兀與來稟,城首大人派近待傳請先生前往正殿,有要事相商。

  吳賡心下奇怪:“正殿……難道是兀稷有了什么新想法?”當下急忙換上朝袍趕往官署。

  芒昌殿早已站滿眾城官,顯然他們對臨時奉召滿腹疑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相互低聲議論著,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見到吳賡進殿,眾人齊躬身施禮,便將詢問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吳賡微笑著向他們還禮,還未及說話,后面?zhèn)鱽韺m人高宣:“城首大人上殿——”

  城首大人很生氣!從他的步幅步調(diào)、走路的節(jié)奏以及眼光所及處的森冷感覺得到。城官們不待殿前宮人再宣便紛紛跪下。兀稷入座時,手中的權(quán)杖觸地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眾官伏地把頭埋得更低些。

  “本首聽城中有傳,吾城將有禍事……眾卿可曾聽說?”兀稷的聲音出奇地和悅,并未顯露出半點怒意,卻并不平身眾官,這說明他真的很生氣。

  殿下眾人一動不動。終于,官階最高的銀面胖先生以頭抵地回稟道:“臣下今晨接報,城中確現(xiàn)異象,似,似對本城不利?!?p>  兀稷聽后身子向上挺了挺,緩緩下壓權(quán)杖,胖先生當即閉嘴。眾城官得以起身,卻都不敢坐。城首大人調(diào)勻呼吸問道:“可有追究何事?”

  胖先生躬身回道:“典律司已派人查了,是,是……”

  “是什么?”

  “是潭邊蕪莿在奴邑結(jié)了藥實……”

  “什么?放肆!竟敢妖言惑眾!兀稷聲音陡然尖厲起來。

  胖先生嚇得伏身拜倒,闔殿官長們又全跟著跪下,殿內(nèi)出奇地安靜。

  兀稷輕嘆一聲,揮了揮掌杖,緩和語調(diào)道:“平身吧,細說來本首聽?!?p>  蕪莿藥實采收是有官署專司計算時辰守夜值守的。這天正是中邑荒潭邊蕪莿該成熟采實的時間,三十個值守宮奴等了一夜卻顆粒未獲。而上下邑矮舍前后卻突然長滿蕪莿,而且在當夜結(jié)實,役奴仆婢們本不敢妄采,可終有忍不住的,于是眾人皆采而食之。待到天明細看時,夜里長出的蕪莿卻毫無蹤跡了。而中邑荒潭邊的蕪莿,包括囿苑卻沒能按期收到藥實。

  “這又能說明什么?與謠言何干?”兀稷耐不住發(fā)問。

  “可,可囿苑內(nèi)的孳、孳葎草全結(jié)蔓攀上墻頂瓦面……”胖先生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邊用雪白袍袖按了按并沒見到汗的額頭。

  “還有,還有中邑各舍前后,均有草附。”胖先生加重語氣。

  “孳葎草!”

  “而且,而且上下兩邑的圣水水渠竟然凍結(jié)成冰……這,這可,可是……”胖先生吞吞吐吐,忽地轉(zhuǎn)頭看見身后跪著的司空先生,忙俯身過去揪住道:“司空先生,快快向大人闡明乃相。”

  兀稷早從典庫書籍中得知:蕪莿與孳葎草伴生,而離開荒潭水的滋養(yǎng)便不能成活,三者相生而又相克。荒潭千百年來從沒凍結(jié)過,如今卻在上下邑冰封,這倒是個大問題,中邑潭依然不凍,卻橫生孳葎草而不長蕪莿,難道真是有災(zāi)禍即將降臨?他不等司空發(fā)聲便用權(quán)杖制止住,此刻城中已經(jīng)謠言四起,不能從官署內(nèi)殿再傳出任何于大面城不利的消息,那樣一來,可真就無法收拾了。

  司空獲赦,連連施禮退下。

  兀稷想到了與山外人昨晚的一番對話,相較自己所佩大面,山外人慣有的那些看不見的隱形假面聽來甚為可怖,可細究起來,自己何嘗沒有,否則怎么會對兀氏血脈不能繼承主政而寢食難安,自怨自艾而又固守兀高氏族真相秘而不宣,蒙蔽城眾。城現(xiàn)異象難道真是有什么滅族亡城的禍事將要降臨嗎?兀稷有了空前的危機感,但卻并不顯露半分,用權(quán)杖指著坐在角落的吳賡,以處變不驚的和緩語調(diào)問道:

  “天降智者可有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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