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曉第一次見到蘇敘的時候是十一歲，那是她第一回跟著她家二姐姐出府。
從后院翻墻的時候，她二姐姐嫌她爬的忒慢，順手在下頭扯了她一把，卻沒接穩(wěn)，叫她結結實實的摔了個狗吃屎，半邊臉著地。沒成想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兒，她二姐姐便眼疾手快的蹲下身，捂住她已然撇了一半兒的嘴：“憋回去，不許哭?！闭f完，她二姐姐杏仁兒似的大眼頗為不耐的瞧著她淚花在眼眶里打著轉兒，想了想又說：“給你買糖人兒，你消停些，嗯？”
索性陸家后院的圍墻并不算高，又是摔在略松軟些的泥土地上，可也足夠陸安曉烏青了半邊臉。陸安曉一身青灰色的男裝，是她二姐姐先前穿舊了的。她二姐姐比她約莫高出半個頭，衣裳難免寬大些，此時晃蕩著穿在散亂著頭發(fā)的陸安曉身上，愈發(fā)顯得她像棵豆芽菜似的搖搖欲墜。
相比之下，同樣一身男裝輕車熟路的陸安歌更添幾分女子少有的英氣。
她二姐姐，名喚陸安歌，陸家嫡出的二姑娘，自小嬌生慣養(yǎng)，在他們這處頗有幾分賢名，無非貌若天仙溫良淑德云云。實則身后無惡不作的小隊伍大到傅唐兩家少爺，小到鄰居家的大黃二黃和他們家那條小黃狗。
陸安歌長陸安曉五歲，與她并不是一母所出。陸安曉之母早在陸安曉五歲時便病逝了，到死也是個不得寵的。往后，陸安曉便是養(yǎng)在側房童氏名下，只在府中讀書學藝時，方與陸安歌在一處，其余時候，甚少交集。
因此這回能得到陸安歌的主動邀請，陸安曉歡喜又慌張，亦步亦趨不敢有半點差錯。
然而也是在那一日，陸安曉頭一回見到蘇敘。這次的見面在很長時間之后，陸安曉都會經(jīng)常夢到并且嚇醒。
當日，蘇敘擺了個小攤子，上頭龍飛鳳舞，偌大的“算命”二字，一張桌子就這么硬生生的橫在東街街口，一塊兒藍布蓋著，上頭一盒卦簽一個缽子。身上穿戴的倒很是齊整，不過脖子上渾圓的大木珠子串成的項鏈尤為顯目，半瞇著眼也不怎的招攬生意。
那會子陸安歌剛給陸安曉買了個糖人，哄著讓她坐在石階子跟前兒。也是碰巧在蘇敘的攤子旁，陸安歌說是給她買蜜餞果子去，叫她別亂跑。說完，就一蹦三跳的走了。
當陸安曉對上蘇敘悠悠飄過來，然后定格下來的眼神時，不自覺的背過身，將手中的糖人避開他的視線。再回頭怯怯看過去時，他還瞧著她。準確的說，是瞧著她手中的糖人。
陸安曉抿著嘴角往邊上避了開些，余光瞄著那人還瞧著自個兒。又挪了挪，就聽著身后椅子磨地的聲兒。
“這是我不哭，我二姐姐獎勵給我的。”陸安曉略回過頭，垂著眼皮，咽了口唾沫開口。
那邊的人聽了，只抬頭沖著她，一雙桃花眼瞇著向她笑。
陸安曉見狀徹底垮了一張臉。
“這是我的……”
“我二姐姐第一次送我東西，我就這么一個……”
“要是有兩個我就給你了……真的?！?p> “你別看著我了……”
面前的人不說話，笑意更甚。
“那我掰給你一口吧……”
“不行嗎？要不……我掰一口吃，然后再給你。成嗎？”
“那就半口呢……”
一陣沉默之后，陸安曉站起身，挪著步子到那人跟前，將手中的糖人依依不舍的遞了過去：“給你吧。”
蘇敘笑瞇瞇的伸手接了過來：“謝謝?！?p> “不用謝?！标懓矔月勓詮澚嗣佳?，緊瞧著蘇敘的模樣兒。見他有些怪異的盯著手中的糖人看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一時忍不住問道：“好吃嗎？”
蘇敘砸吧了一下嘴：“還行?！?p> “甜的？”
“嗯。”
“我二姐姐說，這是他們攤子上最大的一個糖人。”
“是挺大的?！?p> “是個老師傅做的。他說他的糖漿里頭混了蜜的，與別處不同。味道應該很好?！?p> “哦?！?p> “這是我第一次買糖人?！标懓矔孕⌒囊硪淼目戳怂谎郏骸拔乙郧岸紱]吃過。我就看別人吃過。”
“是嗎？”蘇敘的眼神總算從糖人上轉到陸安曉身上，想了想問道：“那你要嘗嘗嗎？”
陸安曉眼中歡喜：“真的嗎？”
“真的啊?！碧K敘說著話便將整個糖人放進嘴里含了一遍，然后吧唧著嘴遞了過去：“嘗嘗吧?！?p> “算……算了?！标懓矔砸姞?，訕訕的搓了搓手又坐回到一旁的石階上。
“哦，那好吧。”蘇敘理所當然的收了回來又舔了兩口才又說：“我也沒吃過?！?p> 陸安曉圓溜溜的小眼睛一瞪，驚訝的看著眼前撇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你都多大的人了，連糖人都沒吃過？！”
“沒有?！?p> “那你還真是比我可憐很多?！标懓矔酝榈臎_著他點了點頭。
蘇敘愣了愣：“可憐？”
“嗯。你爹肯定也不給你買，是不是？”陸安曉一臉的感同身受，拖著腮幫子輕聲道：“我哥哥姐姐他們都吃過的。因為我爹每次出門兒，回來都要給他們帶好多好吃的，特別是二姐姐那兒，什么都有。我二姐姐說，只有好孩子才有的吃。我跟你說，我二姐姐很聰明的，所以她都有好多?！?p> “你沒有過？”
“沒有。”
“因為你不好？”
“嗯。哥哥姐姐他們比我聰明很多。我沒有他們學東西學得快，背書也沒有他們背得好。不過李嫂嫂說，只要我更努力一些，就會趕上他們的?！?p> 蘇敘半瞇著眼嗤嗤笑了起來：“她騙你的吧?！?p> “她騙我什么？”
“明明就是你爹不喜歡你?！?p> “你不要這么說，李嫂嫂是好人，她不騙人?！标懓矔悦蛑旖悄托牡慕o他解釋：“李嫂嫂很喜歡我，她喜歡聽話的孩子，她說我是聽話的孩子。所以她給我講故事，她還給我做點心。她沒有給哥哥姐姐他們講故事，做點心。”
蘇敘眼睛驀的一亮：“你說的那個李嫂嫂，做點心好吃嗎？”
“好吃?！?p> “比這個還好吃？”
陸安曉看著蘇敘不緊不慢的舔干凈的做糖人兒的棍兒，緩緩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p> “哦。好吧。”蘇敘又是一副沒多大興致的樣子瞥了她一眼：“那你臉，又是怎么回事兒？”
“摔的?！?p> “自己摔的？”
“嗯?！?p> 蘇敘叼著吃剩下的竹簽子仰頭看著天，過了許久才又問道：“疼嗎？”
“還行吧?！?p> “還行吧是疼還是不疼？”
陸安曉想了想：“一開始疼。后來，二姐姐說，會給我買糖人，就不疼。”
蘇敘說話間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個布袋子，在里頭掏了半天遞了個瓷瓶給陸安曉：“拿著?！?p> “這是什么？”
蘇敘打了個哈欠，順手從袖口拿出塊兒帕子擦了擦嘴：“藥膏，擦在傷口上的。小丫頭，臉上留疤，不好看?！?p> “謝謝?！标懓矔栽拕傉f完，忽然想到她二姐姐說的，連忙說道：“我不……”
“你不什么？”
陸安曉漲紅了臉半天才擠出兩個字兒來：“丫頭?！?p> “你是說你不是個丫頭？”蘇敘一臉好笑：“那你不是個丫頭，是個什么？”
陸安曉心虛的抬頭看了蘇敘一眼：“我可以不說嗎？”
“為什么不說？”
陸安曉揪著一張小臉咕噥道：“我娘教過我，不能騙人，騙人是不好的，被騙的人如果知道自己被騙了，會很傷心。所以，我不能騙你?？墒牵乙泊饝叶憬懔?，在外面要裝男孩子，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女孩子。否則她下次就不帶我出來了。”
“所以呢？”
“我也不知道?！标懓矔哉f著話就要哭了出來，便聽見陸安歌那邊叫她，愈發(fā)的急的直跺腳，可又不得不走，抿著下唇忙站起身道：“我二姐姐叫我了，我該走了，再見?！?p> “等等！”
“怎么了？”
蘇敘微微挑眉道：“我知道了你是男孩子，可這事兒，并不是你自個兒告訴我的，你也沒說你是個男孩子。所以這不算你騙了我。至于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男孩子這事兒。你不告訴你二姐姐，你二姐姐不就不知道了？”
陸安曉皺著眉頭猶豫道：“那這不算我騙了二姐姐嗎？”
“不算。你就是沒告訴她而已?！?p> “真的？”
“嗯。我也不騙人?！?p> 陸安曉垂著眼皮想了想，忽然笑了開來：“老先生，你真是個好人。謝謝你?！?p> 說完，恭恭敬敬的給蘇敘鞠了一躬，滿心歡喜的跑了開去。卻沒見身后，咬牙切齒的黑了大半張臉的蘇敘。
那日，陸安歌與陸安曉回府時已經(jīng)是半下午的光景。
陸府正門前，陸安歌拉住陸安曉笑瞇瞇的問道：“三兒，跟二姐姐出來好玩吧，你以后還想不想二姐姐帶你出來了？”
陸安曉想了想，看著陸安歌的笑意，重重的點了點頭。
畢竟往日里二姐姐搭理都不愛搭理她的。今兒二姐姐又給她買蜜餞果子吃，又給她買糖人，還帶她出去玩。更何況她叫旁人知道了她是男孩子這事兒，到底心虛。
“那……你要聽二姐姐的話，知道沒有？”
“知道！”
“二姐姐就知道你最乖的。下回，二姐姐還帶你出來，嗯？”
“嗯！”
陸安曉話音剛落，陸安歌抬步飛也似的沖進了府去，一邊叫嚷著：“爹娘，快來啊，我把陸安曉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