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曉俯身半晌,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的快要跳了出來。隱約能夠聽到衣服摩擦的聲音,卻并未開口出聲。似乎有過了很久,直到覺得脖子上頭一涼,抬頭對上蘇敘的一雙笑眼。
“嗯,好看?!?p> “師傅……”
蘇敘大掌細(xì)細(xì)按撫著掛在陸安曉頸上的青色玉佩,挑眉道:“我可是禮數(shù)很周全的?,F(xiàn)下,也只剩下這一份兒拜師禮了,想來……你日后大婚生子好些我該備著的禮物,你得不著了。是你虧了喲?!?p> “跟著師傅,不虧?!标懓矔詮澚嗣佳鄣漠?dāng)下,附身道:“徒弟謝師傅?!?p> 那日夜里,陸安曉包袱里頭除卻日常幾件隨身的衣物,和她娘臨走前留給她的一只玉鐲,其余并未帶走任何一樣,便趁著夜色,與蘇敘一同從后門溜了出去。
當(dāng)陸安曉被蘇敘用灰煤球在臉上涂抹的連相貌都看不出的當(dāng)下,她有那么幾分想著,她師傅所謂的安穩(wěn)日子,也是很值得憧憬的。畢竟當(dāng)臉上比陸安曉干凈不了一點的蘇敘,看見陸安曉那破碗中竟討來的比自己還多時,氣悶的瞪著一雙桃花眼半晌沒說出話來,不停的咕噥著什么失策失策,直到陸安曉訕訕的捧了自己用乞討來的錢買的梅花糕遞給蘇敘,蘇敘方笑了。
蘇敘吃飽喝足洗干凈之后,又換回了那身日常的白色衣裳,歪靠在榻上沖著趴在一旁只顧著悶聲不吭吃著梅花糕的陸安曉招了招手;“來,曉曉,告訴師傅,你今兒都學(xué)到什么了?”
陸安曉餓了一天,只因著蘇敘說,若不是餓到了勁頭,是做不出叫花子有氣無力只得乞討的悲涼感。此時抱著手中的梅花糕樂的見牙不見眼,塞了滿口說道:“師傅,梅花糕真好吃?!?p> “愚笨,就知道吃?!碧K敘瞥了陸安曉一眼:“知道師傅今天為什么要你做小叫花子嗎?”
“不知道?!?p> “這是師傅教給你的第一課。”蘇敘嘆了口氣,很是苦口婆心的模樣兒說道:“有朝一日,你若當(dāng)真到了快餓死的地步,今兒師傅教你的,是千千萬萬能救了你的命的。要知道,這世上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是簡單的,所以當(dāng)小叫花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當(dāng)?shù)摹=裉鞛閹焸魇诮o你的,就是當(dāng)小叫花子的經(jīng)驗。就好比臉上的黑煤灰要怎么抹,餓的不行的樣子又是怎么裝。這是師傅總結(jié)多年,買都買不來的經(jīng)驗,明白嗎?”
陸安曉頭點的撥浪鼓一般:“明白!”
“真的明白?”蘇敘狐疑。
“真的明白。師傅,怎么抹黑煤灰,我會好好再練練的。”
蘇敘告訴陸安曉,人活著要有最壞的打算,才會覺得那些好上幾分的打算異常珍貴。陸安曉很是受用,所以當(dāng)蘇敘次日領(lǐng)著她擺了個攤子賣書的時候,陸安曉只覺得能有個師傅身邊的小馬扎坐著就是很好的。
“風(fēng)月情事……”陸安曉捧著書抬頭問道:“師傅,這書講什么的?”
蘇敘叼著朵花兒靠在后頭的磚墻上曬太陽:“講人世間至真至純的東西?!?p> “那是什么?”
“你現(xiàn)在還太小,不能懂得這里頭為師的用心良苦。”蘇敘眼疾手快的合上陸安曉手中的書舉在陸安曉跟前兒:“但是曉曉,這里頭一字一句都是為師的心血,等到你滿十八歲了,師傅就要傳給你的,你可記得要一代一代,徒子徒孫的傳下去,知不知道?”
“知道了?!标懓矔孕Σ[瞇的點了點頭:“師傅,你還會寫書,真厲害?!?p> “那是?!?p> 蘇敘說,江南是他的家。在那里,他有個大大的山頭,山頭里頭有個大大的房子,房子里頭還有好些的小屋子,那咱們就先回家好了。
蘇敘領(lǐng)著陸安曉自京城至江南,沿途約莫兩月的路程。二人停停走走,三月有余,初秋葉黃。落葉掉落在蘇敘肩上的那一日,蘇敘仰頭瞧著滿樹的枯丫長嘆了口氣,咕噥著天兒快冷了,家里頭的東西要凍壞了呢。
陸安曉問蘇敘是什么東西,蘇敘搖頭晃腦的,口中念念有詞的沒搭理她。
當(dāng)日,依著蘇敘的話兒,是用重金買了兩頭毛驢。一大一小。
陸安曉先頭還有些怕的,畢竟那再小的毛驢也要比她高上半個頭的樣子。陸安曉不好意思說,只梗著脖子硬是牽著那毛驢走了半里地。蘇敘一面笑著她膽子小,一面給那頭小毛驢戴了串兒鈴鐺,走起道兒來會發(fā)出極悅耳的聲響,陸安曉很是喜歡,被蘇敘牽著坐在上頭試了幾回,便也習(xí)慣了。
頭幾日里,陸安曉給自個兒的毛驢起了名兒,叫鈴鐺。蘇敘對此很是不屑,笑說是陸安曉起的名字忒沒水準(zhǔn),因而足足想了一夜,次日里也學(xué)著陸安曉,說:大毛大毛你快些走,大毛大毛你別停下。
如此,二人行動到底也算稍快了些。到江南時,初雪將至。
已是黃昏,山下沿街?jǐn)[賣的小商小販叫賣著,正是晚間熱鬧的時候,尤其蘇敘揚著下巴牽著驢走在頭前,來往眾人都極熟稔的與其招呼。
“蘇先生回來了?!?p> “嗯,回來了回來了。”
……
“蘇先生,上回我家小兒子的病,多謝蘇先生了,到現(xiàn)在都沒犯過?!?p> “藥還一直吃著呢?”
“吃著,都吃著。聽您的,沒敢懈怠?!?p> “下月初一來瞧瞧,若是好的差不多了,也好停了藥。”
“是是,多謝您?!?p> ……
“哎,蘇先生這是帶了個女娃娃回來?”
“徒弟,新收的?!?p> “能叫蘇先生收了徒,真是好福氣。”
“您過獎了。”
……
就這么一路招呼著,穿過街口再不過一里地便到了山腳下,陸安曉見蘇敘將驢拴在樹上,忍不住問道:“師傅,您把驢拴在這兒,不會丟嗎?”
“不是拴上了嗎?”
“要是叫別人牽走了呢?”
“會嗎?”
“那咱們要不要把它牽上去?”
蘇敘挑眉:“你確定?”
陸安曉當(dāng)即抿著嘴角搖了搖頭挽成了張笑臉。跟著蘇敘這么些日子,陸安曉已然很是清楚,蘇敘一旦露出這個表情,一般就不是什么好事兒。
山路是石頭塊兒砌成的一條高低不齊的階梯,盤盤繞繞并不算很高,只是岔路極多極隱蔽,若是不緊跟著,蘇敘輕車熟路一個轉(zhuǎn)身,陸安曉便是要瞧著眼前滿目的樹,哭腔著嚷嚷“師傅您在哪兒呢”,很是讓她頭昏腦漲,同時也慶幸著自己沒有把驢一同牽上來的決定。
約莫半刻鐘的功夫,陸安曉才喘著粗氣將將能隱約瞧見叢林樹木的掩蓋下,一處灰墻紅瓦的房子。房子從外頭看是有年頭的樣子,門前虛虛掛了把鎖,卻是蘇敘伸手一推便吱呀著打開了。
里頭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正廳兩邊是各側(cè)關(guān)了門的偏廳,往后便是個正正方方的小院落,再后便是繞著院子一圈兒的房間,約莫三四個門。
蘇敘笑瞇瞇的回頭:“曉曉,歡迎回家?!?p> 陸安曉小心翼翼的走了進(jìn)去才瞧見,正廳里頭除了正門和正對著通往后頭院子的大門,以及兩側(cè)的房門,四周約莫兩丈的墻上皆是一格格的書冊,裝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卻隱約透著幾分藥草味兒。兩側(cè)的房門前間隔著各擺了三口青花的大瓷缸子,再來便是正中央的一張空空的圓桌及三只圓凳。
蘇敘說話間已然就著陸安曉裙下的外擺擦了圓桌的一角,將將能把包袱放下來不沾到旁邊的灰塵,徑直走到右側(cè)的一只缸子旁,極熱情的綻了一張笑臉:“哎呦喂,死大黃,你怎么肥了那么多,是不是又跟大白搶食兒了?哎呀大白你也沒瘦多少呢,看來伙食也不錯,我就說了你一定可以,你看我不幫你搶你不也活下來了嗎?別生我的氣,我都是為了你好。還有大紅,你躲什么躲?你以為你躲了我就看不見你了嗎?你明明是別的缸里的,你說你怎么過來的?我是想培養(yǎng)大黃和大白的感情,你說你做什么第三者吃什么醋?我不就是把你媳婦兒帶走了嗎?你能不能有點兒追求了?”
陸安曉被蘇敘這么一出嚇得半天兒才挪到蘇敘身后:“師……師傅……”
“哎,對了?!碧K敘回過頭側(cè)了個身:“大黃,大白,大紅。來,圍一圍聞一聞了啊,給小師侄女打個招呼?!?p> 陸安曉湊上前,一眼就看見石塊堆上的三只黑亮亮的蟲子,約莫半個拳頭大,仿佛能夠聽得懂蘇敘的話一般,對上陸安曉的眼時,還抖了抖長長的觸角,當(dāng)下驚的陸安曉退了幾步:“師傅,這……這是……蟲子?”
“你這實話說的未免直白了些,它們的年歲,當(dāng)你長輩都綽綽有余?!碧K敘皺了一張臉:“還不快叫人,叫大伯,二伯,三姨。”
陸安曉煞白了模樣兒,離那缸子半尺遠(yuǎn),話在嘴里打了幾個圈兒:“大……伯,二伯,三姨?!?p> “哎呀大白你說你著什么急?我徒弟還小,最是個乖覺的,你別看人家溫順就欺負(fù)人家,以為跟你似的,老臉皮厚?!碧K敘癟著嘴回頭沖陸安曉招了招手:“過來點兒,做晚輩的要有禮貌,師傅白教你了?”
陸安曉深吸了一口氣往前幾步,束手鞠了個躬,腦袋恨不得磕到膝蓋上:“大伯,二伯,三姨,你們好,我是陸安曉。”
“嗯,乖?!碧K敘站起身撣了撣袍子:“以后呢,你幾位長輩的三餐就歸你管了。清晨的露珠,中午的花蕊,晚上的葉子。餓瘦了它們,它們晚上可是要爬到你床上找你的,知不知道?”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