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爹慌慌張張地停在自家院子里,他表情惶恐不安,渾身不寒而栗,但似乎看不出累,只是用手胡亂比劃著。他此時的心情根本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抑或是他被什么東西嚇得一時失了語。
冬生娘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自家男人匆匆跑進家里,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也不說話,只顧著在院子里瞎比劃,就生氣地說:“你見鬼了?大白天慌里慌張的瞎比劃個什么?”
“俺,俺,俺真見鬼了,不,是比見鬼,還恐怖。”冬生爹連說帶比劃,那嘴結巴得像是里面塞著個茄子,吐不出也嚼不爛。
“俺說你個膽小鬼,也就是二兩膽,難道天塌了不成?看把你嚇得,還,還,還變成結巴了?”冬生娘一邊罵著自家男人,一邊晾著衣服。
冬生正在院子里玩耍,看到他爹驚慌失措的樣子,也停了下來,蹲在地上瞪著兩眼望著他爹,又聽見他娘學他爹結巴,就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不是?!倍X得自己確實被嚇得亂了方寸,再這樣下去,自己肯定說不清楚。
冬生爹就深吸一口氣,憋了幾秒鐘,再吐出來,吐出的氣“呼呼”作響。一連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放松了神經(jīng),一顆吊著的心也沉了下來,如同一顆秤砣落在了地上,整個人變得鎮(zhèn)定多了。
冬生爹對自家女人說:“俺剛剛看見建生他爹上吊了,就掛在他家堂屋屋梁上,那舌頭——”他說著伸出自己的舌頭,并用手比劃著舌頭的長度。
“真的?不會吧?這怎可能?”冬生娘也突然變了臉,她根本不相信建生他爹會上吊,但看到自家男人驚恐萬狀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撒謊。
這時她家的豬開始拱豬圈門,還不停的哼哼著,似乎是餓了在給主人要食吃。
冬生娘頓了一下,扭頭瞅了一眼冬生說:“冬生,別玩了,趕緊給豬割草去?!?p> 冬生應了一聲,提起一把鏟子,挽起一個竹籃就朝外走去,現(xiàn)在小麥剛埋沒腳脖,麥地里的灰灰菜正是豬最愛吃的草。
“俺親眼所見,還會有假。”看到冬生出了門,冬生爹對自家女人指天誓日地說。
若是在平時,冬生爹說這樣的話時必定會拍著胸脯,字字鏗鏘有力,但此刻他的小心臟剛剛收到驚嚇,不易拍打,只是挺直了胸脯。
“你說的要是真的,那還不趕緊叫人去?”冬生娘忐忑不安地說。
“叫人?唉!”冬生爹應了一聲就朝自家堂屋里走去。
“大門在那邊,你干嘛去啊?”冬生娘心急如焚地用手一指,怪自家男人嚇昏了頭。
冬生爹立馬停住腳,也覺得自己被嚇糊涂了,竟然失去了方向,忙轉(zhuǎn)身向外走去。要不是他女人提醒,他還真差點忘了大事。
冬生爹快步跑到胡同里,站在自家門口朝著胡同口張望。胡同里沒有人,他只看見曼宇爹站在大街上,像是和誰在拉呱。和曼宇爹拉呱的人被墻擋著,又看不到是誰,冬生爹就朝曼宇爹大喊。
曼宇爹聽到喊聲,就朝他這邊看,由于距離太遠,聽不清冬生爹在說什么,只見他一直在朝自己招手,像是有什么急事要他趕緊過去。
曼宇爹朝著大街說了幾句話,像是在和拉呱的人告別,然后就又向冬生爹這邊走來。
曼宇爹來到冬生爹家門口,問他有什么事,咋就急成了猴子。
秋生爹說:“建生他爹死了,上吊了。”
曼宇爹一聽頓感五雷轟頂,心里“咯噔”一聲,忙問:“現(xiàn)在人呢?”
“還在他家堂屋屋梁上掛著呢。”冬生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你快去把二贏叫來?!甭畹f著就往建生家里走,他是村里有名的王大膽,不信神也不信鬼,更不怕死人,有時候村里誰家剛生下不久的小娃娃死了,都會請曼宇爹幫著扔到亂墳崗,而且還要在深更半夜去。
二贏的大名叫許光贏,在家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都叫他二贏。二贏是村里的醫(yī)生,以前在部隊里學的醫(yī),退伍后就在家里開了診所,他也不怕死人,所以曼宇爹才讓建生爹去叫他。
一聽說要去叫二贏,冬生爹“啊”了一聲,他不知道二贏這時候會不會在家,二贏是經(jīng)常外出行醫(yī)的,就有點猶豫。
“你啊什么???他就在大街上,俺剛才還和他拉呱呢,你趕緊去?!甭畹只剡^頭對他說。
冬生爹“唉”了一聲,匆匆朝大街跑去。
曼宇爹和二贏齊力將建生爹搬了下來,放到了床上。建生爹的尸體硬得像個木頭,二贏說他死了大概有三天了。
冬生爹始終都沒敢再踏進屋里半步,只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站在院子里看,只要不讓他靠近尸體,什么忙他都愿意幫。
后來曼宇還問他爹說:“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聽說吊死的人都是伸長著舌頭的,還披頭散發(fā)甚是嚇人哩?!?p> 曼宇爹說:“人死如燈滅,有什么好怕的,吊死的人舌頭是伸著的,但絕不像冬生他爹說的那么長,建生他爹的舌頭幾乎就沒有伸出來?!?p> “建生,建生,你看小孩子都在看你呢,你還不嫌丟人是么?”仁剛看見從曼宇家里出來一群小孩,站在胡同里看建生哭,就又勸起建生來,他這一勸也同時驚醒了曼宇。
曼宇回過神來,看見仁剛一把抱住建生的腰,對著國藝說:“俺抱腰,你抬腿,咱倆把他抬家去?!?p> 國藝彎下腰就抬起建生的腿,建生還要掙扎,但已經(jīng)被他倆抬了起來,他就哭著說:“俺不走,你們放俺下來,俺心里難受啊——嗚嗚嗚!”但仁剛和國藝哪里肯聽他的,兩人抬著他只顧往前走。
建生哭的非常悲痛,仿佛一匹受傷的野狼,深夜里在曠野嗥叫,叫聲里充滿了悲傷,使這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里綠色的磷火,一閃一閃地慢慢變?nèi)?,漸漸地消失在胡同的盡頭。
建生家里的事,幾乎全村的人都知道。
這時,俊偉說:“王建生這傻貨也太沒用了,就這么被他倆抬走了?!毕肫饚滋烨叭蕜偤蛧囉柍膺^自己,俊偉現(xiàn)在還痛恨著他倆。
“你沒看見喝醉了嗎?”
“他這個冬天喝醉好幾次了?!?p> “對,一喝醉就發(fā)酒瘋?!?p> “文海結婚的時候,他就差點沒有掉進茅坑里?!?p> “急急忙忙,跑到食堂,抬頭一看,高級飯店,撲通一聲,掉進茅坑,吃飽喝飽,為國犧牲?!?p> “哈哈,他可沒有掉茅坑,只是把墻上的一塊磚碰掉了,磚頭掉進了茅坑里,濺了他一身臭粑粑,辛虧有人把他拉回家去了,不然——”
夜?jié)u漸深了,小伙伴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建生,遠方響起了鞭炮聲,有“噼里啪啦”響的,還有“噔咣”響的。大家說該回家了,曼宇站在胡同里,和小伙伴們告別。
小伙伴們都走了,曼宇仰起頭望著夜空,空中沒有月亮,原本是有星星的,由于臨近年關,農(nóng)村里鞭炮點的太多,余留下來煙霧和灰塵彌漫在空中,形成了一層看不見的云,擋住了天上的星星。
偶爾也會有幾個調(diào)皮的星星,點點星光穿透了云遮霧繞的大氣層,想一窺世間的年味,但也仿佛是大海里的浮瓶若隱若現(xiàn)。
大街上傳來一陣陣喧鬧聲,曼宇知道那是喝了酒的大人在往家里趕了。大人們一喝了酒,那張嘴就像是開了閘,明明都出了人家家門,還要在大門口啰嗦個沒停,仿佛心里有說不完的話。
曼宇送走小伙伴們后,轉(zhuǎn)身朝家中走去,他要早點睡覺,明天還要跟著娘一起去給老人們拜年哩。
此刻天空中又出現(xiàn)一顆星星,調(diào)皮地閃啊閃的,如同曼宇的眼睛,靜靜地期待著新年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