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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合黎山的時候,心情極度壓抑的范忠誠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登高遠眺的想法。
以前只是從書上看過,許多文人墨客經(jīng)常喜歡借助山水排憂解愁。聽說,這座山上有一處明代長城遺跡——烽火臺。還聽說,就在這座烽火臺一帶,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紅軍西路軍與軍閥馬步芳血戰(zhàn)烽火臺的著名戰(zhàn)役。況且,自己老是從這兒經(jīng)過,還不知道山上究竟是個啥樣子呢。
這樣想著,范忠誠就把自行車停下,順勢往路邊一丟,隨手挽起褲腳,撒開腿兒就往山頂上爬去。盡管已經(jīng)上了年紀,僅僅爬到半山腰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揮汗如雨,但他依然義無反顧地向山頂方向爬去。
平日里對眼前這座合黎山司空見慣,老覺得這座山名氣不是很大、山勢不是很高,充其量不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山包。但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真正一步一步爬起來,這個小山包其實并不小,要想順利爬到山頂一覽山上的風景,實踐起來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呢。
大概半個時辰后,這座雖然不夠巍峨壯麗,但依然透露著它應有的深沉與高大的合黎山山頂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樸實而平凡的身影。
當范忠誠第一次看到身邊這座熟悉的山脈,竟然如此連綿起伏、氣勢如虹時,心里頓時隨之波濤洶涌,氣象萬千。而當他終于如愿看到那座雄宏的滄桑的猶如歷史巨人一般屹立于群山之巔的明長城遺跡——烽火臺的時候,他瞬間感到激情澎湃,渾身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隨著“啊……”的一聲高呼,群山深處回聲不斷。就連對面那座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風雨滄桑的烽火臺,也仿佛一位難得的知己一般,回報以一陣陣清脆的渾厚的豪放的凄厲的雄壯的誓不罷休的極力發(fā)泄的決不服輸?shù)挠啦谎詳〉暮艉啊?p> 這個聲音響徹云霄,連綿不斷。
這個聲音是男人發(fā)自肺腑的吶喊。
這個聲音仿佛是來自大地母親的吶喊。
天快黑的時候,騎了二十多里路的范忠誠終于汗流浹背地回到了自己家門口,他一手扶著車子,一手“哐哐哐”地敲著院門。等了片刻,也不見家里有半點動靜。再使勁地敲,只聽院子里面?zhèn)鱽韮陕暋罢l呀?誰呀?”大聲問詢的話語。接著,有人“哧啦啦”地拉開了門閂。隨即,家里的院門被“吱吱呀呀”地打開來。
再看開門的人,你當是誰呢?抬眼一看,竟然就是這個教人憂心如焚的惹人煩惱的頭痛不已的大兒子范懷民。你看看他:濃淡相宜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形若鵝蛋的臉龐、翹如鷹鉤的鼻子,一副不算高大但又不失強健的體魄,渾身滿是當代青年應有的朝氣蓬勃的樣子。
嗨!你說說,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年輕小伙子,咋就沒有人家看得上呢?范忠誠瞥了一眼大兒子范懷民,心里再次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看見父親風塵仆仆地回來,范懷民習慣性地帶著一臉憨笑,滿是熱情地問候道:“爹,你回來啦!”
滿身疲憊與心懷沮喪的范忠誠沒有吱聲,也沒有正眼看自己的兒子。他依然沉著一副老臉,推了自行車就往院子中間走,來到前院的走廊下,找了個平時閑置的旮旯拐角,順勢把車子靠墻邊一扔,隨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言不發(fā)地扭頭跨進了上房。
緊隨其后的范懷民滿嘴親熱地喊叫著:“爹呀,你先洗一洗手吧,準備吃飯啦!”
范忠誠也不理會兒子的喊叫,草草地脫掉那件只有在參加別人家的宴席,或者家里有要事要出遠門時,才舍得穿的都已經(jīng)洗得幾乎發(fā)白,但依然保持得嶄新而筆挺的中山裝,三兩下蹬掉腳上那唯一一雙,而且右腳拇指處已經(jīng)裂口的舊皮鞋。看起來已經(jīng)臟兮兮的褲子也不脫,他順手掀開炕上那床已經(jīng)褪色的棉被,直接蒙頭就睡了。
不明就里的范懷民,傻乎乎地推門跟進上房,再次準備催飯。正要喊叫范忠誠吃飯的時候,一眼看到老人家一副渾身不爽的樣子,怯生生地準備抽身欲走。但轉(zhuǎn)念又一想,父親這么晚了才回來,一定很辛苦,也很疲乏,而且很有可能還沒有吃晚飯??偛荒茏尭赣H餓著肚子睡覺吧?
于是,范懷民唯唯諾諾地走到炕頭前,輕輕地俯下身來,壓低聲音呼喚道:“爹,你都沒有吃飯哩,還是先吃上些再睡吧!”
“吃啥哩吃?連吃屎都沒有哩!”范忠誠一肚子的怨氣,猛地掀開一個被角,露出腦袋來大吼一聲。這一吼,直嚇得范懷民趕緊縮頭縮腦地吐出個舌頭,頭一歪、腿一邁,一溜煙兒地跑回到前院的伙房里。
一看自家老爹推著車子進了家門,老大范懷民繞了一圈也沒能把人叫來吃飯。老二范懷軍又在縣城上中學,常年不在身邊。老三范懷國是個典型的慢性子,現(xiàn)在正端著一大碗拉條子,慢條斯理地“哧溜”著。于是,作為女主人的何桂花只好指使已經(jīng)吃完晚飯的小丫頭,也就是家里的老四范懷英,說道:“去!丫頭,叫你老爹趕緊來吃飯吧!”
只有七八歲大的小丫頭范懷英,額前一綹劉海如飛瀑一般飄灑下來。靚麗的劉海下面彎彎的柳眉、明亮的眸子、秀挺的瓊鼻、精致的櫻唇。粉腮似桃花,俏臉若玉盤。你看她,雖然穿著普通甚至有點寒酸,幾乎沒有任何打扮的痕跡,但全身依然透露著一種鄉(xiāng)下姑娘少有的精明與靈氣。
聽到何桂花的指使,只見這個小丫頭小嘴兒一撅,小眼兒一瞪,鬼靈精怪地說道:“我才不去叫哩!就我爹那個脾氣,讓我找著挨罵去嗎?”說完轉(zhuǎn)身跑出門,兩條麻花辮子兒一甩,像一只歡快的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找鄰居家的小伙伴們玩兒去啦。
“這丫頭,全讓她老爹給慣壞了,一點兒也不聽話?!焙喂鸹ㄗ焐狭晳T性地嘮叨著,但臉上絲毫看不出有生氣的樣子。
這時候,伙房里只剩下老三范懷國在細嚼慢咽。只見他:眉毛不濃不淡,眼睛不大不小,嘴唇不薄不厚。鼻梁闊綽而挺拔,耳朵乖順低垂如玉珠,膚色米黃中透著黑紅,更顯出一種成熟的麥色。平凡的五官之下,活脫脫呈現(xiàn)著一位健康的靦腆的平凡的農(nóng)村少年的形象。
眼看已經(jīng)做好的飯菜都涼了,何桂花也懶得親自去叫。她斜臉瞥了一眼這個天生慢性子的小兒子,臉上略帶慍怒而又極不耐煩地說道:“老三,快去叫你們老爹出來吃飯,再等飯就涼了。你跟他說,再不來我就倒給豬吃去哩!”
范懷國性格靦腆,顯得既聽話又老實,聽到何桂花的使喚,也不吱聲,邊咀嚼邊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飯菜,輕輕地放下手里的碗筷,漫步走向處于院子中間的那間上房里。他徑直推門進入上房,走近正在炕頭蒙頭而睡的老爹范忠誠,輕輕地揭開一個被角,憨里憨氣地說道:“爹,你咋了?……我媽叫你趕緊去吃飯呢,她說如果再不吃,她就要倒給豬吃去咧?!?p> “滾出去!都是一幫狼吃的,哪個也不讓老子省心!”只見范忠誠猛地甩開被子,突然一聲怒吼,嚇得范懷國“呀”地驚叫一聲,幾乎是屁滾尿流、頭也不回地跑回伙房報告:“媽!爹今天是咋的了?簡直像吃了火藥,把人都嚇死咧!”
“哼——不吃拉倒!你們誰也別叫他了。剩下的飯菜,我都倒給豬吃去?!焙喂鸹ㄒ膊徽槾罾矸稇褔?,滿臉顯出不悅的神情。她隨即扒拉完碗里僅剩的幾口飯菜,開始收拾碗筷,準備刷鍋洗碗了。
“這老東西!從大早上野到現(xiàn)在才回來,啥正經(jīng)事兒也不干,還在娃子們面前抽啥風呢?”何桂花一邊在灶臺前洗著鍋,一邊在嘴里嘮里嘮叨著。
從早到晚,四處奔波,沒吃沒喝辛苦了一整天,最終卻是勞而無功。身心受到嚴重打擊的范忠誠,像個一心想做好事反倒做了壞事,不僅沒有受到表揚反而慘遭挨打的孩子,憋著滿肚子的悶氣和委屈,沒有吃也沒有喝,更沒有脫衣服,就這樣草草地和衣臥了一夜。
倒是何桂花,一大早親自跑了一趟仙姑寺,虔誠地燒香進貢,叩頭跪拜了各路神仙,不僅為范懷民祈求了一份美好的姻緣,還順便祈求菩薩保佑全家平安。雖然來回徒步行走了五十多里地,但在下午回來的路上,明顯地覺得全身輕松了許多,仿佛從此了了一樁天大的心愿似的,當天晚上美美地睡了一個踏實的安穩(wěn)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