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那一排紅色的大字,看著就在眼前,但馬響轉(zhuǎn)過一個彎,它就消失不見了。他與它的直線距離,看起來不過百米,但實際上在樓宇間穿行,不知要走多久才會到達?
馬響只好問路。他已有了經(jīng)驗,不再見人就問。能遇到警察最好。警察指的路一定是正確的,且不會給他臉色看,更不會像躲瘟疫一樣地躲他。人民警察在這時候,成了最可愛的人。
看不到警察,馬響會問路邊門店里的生意人。他們在此地做生意,對周邊地形十分熟悉,不會給你指錯路。平時找他們問路的人就多,他們也習慣了給人指路。
靠著問路,馬響走了約半個小時,才走進了火車站。沒想到,他被工作人員擋在了外面。沒有車票,他不能進站。
馬響只好謊稱,他是替朋友送東西來的,朋友忘記了一樣要緊的東西。馬響故意作出十分焦急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演技還行,工作人員猶豫了一下,讓他進去了。馬響趕緊往候車室跑。
雖是夜晚,候車的人也不少。馬響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了下來。坐了一會兒,便把背包當枕頭,躺了下來。這一天,真是累壞他了。不消一刻鐘,他已經(jīng)睡熟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馬響迷迷糊糊的醒來,看到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一下子嚇得睡意全無。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約莫五十多歲,他的臉上綻放著一種神秘兮兮的笑。
馬響坐了起來。他看看四周,候車室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人了。想必此刻夜已深。
那男人帶著滿臉的笑,坐在了馬響身邊。他不說話,只是看著馬響笑。馬響只覺毛骨悚然。看來,此人精神上應該不大正常。
男子突然問道:“你吃了沒有?”臉上仍是笑瞇瞇的,好像馬響是他一個天天見面的熟人。
馬響只好“嗯”了一聲,扭頭看看別處,想換一個地方。
“你沒買票吧!”男子又笑嘻嘻說道。
馬響的心,陡然提了起來。這人不會神經(jīng)發(fā)作,大聲叫喊起來吧。
馬響決定離開。他不再理男人,霍得站起來,拎上背包,遠遠地走開了。
那男子似乎要跟過來。馬響緊走幾步,還好,男子轉(zhuǎn)了個身。一會兒,馬響看見他走向了另一位旅客,也是一屁股坐在人家身邊。那位旅客比馬響干脆,直接站起身,另覓他座。馬響看見那男人呆坐在那里,木木的,雕像般的一動不動。馬響注意著他,許久許久,男子也沒動一下,就那樣保持著雕像的坐姿。馬響看得無趣,于是看起墻壁上的廣告來。過了一會兒,馬響又看男子,發(fā)現(xiàn)男子已不見了。
馬響舒了口氣,正要躺下。一個穿著黃背心的清潔工走過來,拿掃帚掃去了馬響腳下的一張紙屑。馬響的目光正好與她的目光相撞。清潔工斜了他一眼,那一眼全是鄙夷。馬響的臉燒了起來。像他這樣在火車站蹭“床”睡的人,這位清潔工大概是看慣了的。雖然馬響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要出門的旅客,卻逃不過清潔工的火眼金睛。
馬響索性當著清潔工的面,躺在了這條只有他一人的長椅上。鄙夷就鄙夷吧,只要不趕我走就行。人生淪落至此,還要那么講面子,豈不是自尋難堪!
馬響閉著眼,聽到清潔工的嘴里咕噥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但含義全懂。他閉著眼不作聲,也不動,腦中卻在想著,明天呢?明天該怎么過呢?木器廠的工作,不能做指望,明天還得再去找工作。原以為深圳遍地都是工作等著人去做,哪知這里的環(huán)境比內(nèi)地還要殘酷。
馬響耳中聽得清潔工走遠了,他放下心來,想再睡一會兒??墒巧砩习l(fā)冷,肚子又開始咕咕叫起來。
這候車室里就有賣吃食的地方,晝夜營業(yè)。但馬響決定忍著。他裹了裹身上的外套,蜷著身子,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墒撬男睦镆魂囮嚤瘋縿?,鼻子一酸,快要淌下淚來了。
第二天,馬響手中一直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機,他擔心木器廠的人打電話來,他沒有聽到??墒?,從清晨一直到傍晚,他的手機也沒有響起。
從火車站出來后,馬響立刻買了一張大大的餅吃了。這種餅看起來大,實際上沒什么質(zhì)量。馬響要的,就是它的大,這樣在心理上也許會為他增添一些飽足感。這兩天,他吃下去的東西,少的可憐,僅僅可以維持他的生存。這張大餅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重要。如果他不吃這張餅,他覺得自己真的會立刻倒斃街頭的。想想以前,馬響幾乎從來不吃這樣干巴巴的大餅。然而現(xiàn)在,他覺得這餅的滋味真是香甜呀,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餅。
在中午的時候,馬響到底沒忍住,在一家小店里買了一碗泡面。他將這碗泡面吃得干干凈凈,連湯汁也一點沒留。
這一天,馬響沒有找到工作。他已經(jīng)忍受了數(shù)次輕視的目光,自尊正在他的身體里一點點的坍塌。有一家餐館倒是同意他去洗碗,但是不提供住宿。馬響考慮到自己沒有住處,只好忍痛舍棄。走出餐館后,他又立刻后悔,為什么不答應下來呢,至少可以讓今天的晚飯有個著落嘛。他直罵自己笨。
馬響決定了。明天,只要是份工作,他就接受。先活下來再說。
這樣一想,馬響心里倒輕松了許多。他決定今晚還是住旅館。露宿街頭,對于他這個單槍匹馬的異鄉(xiāng)人來說,還是太危險了些。搞不好,身上僅剩的幾百塊,也會被人搶去。
這家旅館的名字叫作“溫馨”,也是一所小旅館。進得房間,馬響看了一下,與之前住過的那間家庭旅館,條件上不相上下。一樣的簡陋,一樣的骯臟,一樣的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
但是,馬響此刻的觀感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嫌棄,而是覺得可以湊合。
既然決定不再挑選工作,馬響的心便放下了一半。他認為,明天,他一定會有工作的。
潮濕骯臟的被褥是沒有關(guān)系的,馬響將自己裹在被子里,沉沉地睡了一覺,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起床后,馬響到附近的一家小吃店里,吃了一碗米線。他要的是素米線,碗里除了幾片蔥花,再沒有其它輔料。馬響覺得好吃極了,他三下五除二,一碗米線就見了底。
馬響擦擦嘴,背起背包,開始在街上漫步,一邊走一邊注意著是否有用工告示。
他最先碰上的,是一家服裝店。本著不挑工作,見招工就上的精神,馬響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這家服裝店店面不大,里邊的服裝一看就屬于地攤貨色。馬響微微有些失望。這種賣低檔服裝的店,想必工資不會高??墒?,眼下不能計較工資高低的問題。他需要吃飯。想到這里,馬響的腦門上突然涌出了汗。吃飯?吃飯是要付錢的,這里的老板會提前支付他工錢嗎?
店里的收銀臺后坐著一個女孩,和馬響差不多年齡的樣子。看到馬響走進來,女孩立刻站了起來,綻開一臉熱情的笑。
馬響急忙擺手說:“不,我不買衣服,我是來——找工作的?!彼噶酥覆AчT上貼著的招工告示。
女孩臉上的笑,倏然不見。變臉速度之快,馬響雖有心理準備,還是心里一沉。
女孩連正眼都不看馬響,將雙臂挽在胸前,從鼻子里發(fā)出聲音道:“你來晚了,這兒已經(jīng)不招工了?!?p> 馬響正待要問,門口不是貼著廣告嗎?玻璃門被推開,走進兩位女士來。她們一進店就開始掀看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女孩臉上重現(xiàn)那甜美可愛的笑容,真是讓人如沐春風。
馬響不客氣地問:“你老板呢?”
女孩極不耐煩地拉下臉,像驅(qū)趕一個叫化子,道:“說了不招工,你怎么還不走!”
馬響怒道:“不招工,你貼個招工告示干什么!”
女孩柳眉倒豎起來,轉(zhuǎn)身拿起放在收銀臺上的手機,斥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叫警察了?!?p> 那兩位顧客一邊捏著手里的衣服,一邊嘲諷地看著馬響,她們臉上輕蔑的神情像刀一樣刺痛了馬響。
馬響像一條被痛打的落水狗,倉皇逃了出去。他聽到背后,那兩個女人在說,年紀輕輕的,就好吃懶做,像什么樣子!
相隔服裝店兩家門店,馬響又看到一家足療館墻上貼著用工告示,他沒敢進去。
一直將這條街走完,轉(zhuǎn)過街角,進入另一條大道,再也看不見服裝店,馬響才又開始尋找工作。
馬響進入一家餐館,找到老板,說明來意。老板問:“以前在餐館干過嗎?”
馬響說:“沒有?!?p> 老板笑問:“在家做過飯嗎?”
馬響窘迫,老實回答:“沒做過。”
老板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拿打火機點燃了,慢悠悠吸了一口,從煙霧后面問道:“那你能做什么?”
馬響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道:“我可以洗碗。”
老板又笑道:“我們招的不是洗碗工,是勤雜工。勤雜工你懂嗎?要洗碗、擇菜、拖地、跑腿,店里有什么活你就要干什么活,很累人的哩!”
馬響只覺得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說:“我不怕累,您總不會一天二十四小時讓我干活吧?”
老板道:“那倒不會,你不是鐵人,我也不能把你當鐵人。”
馬響的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他覺得這個男老板,還算是一個比較和善的人。至少在態(tài)度上,比那個服裝店的女孩強。
老板說:“那行,那就先干干吧,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我登個記,再交三百塊錢押金給我就行了?!?p> 馬響一愣,道:“還要交押金呀?”
老板道:“你放心,這三百塊只是先放在我這里,到時候會退你的?!?p> 馬響口袋里哪里還有三百塊!他還指望著老板先支他一個月工資用呢!
馬響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以不交押金嗎?”
老板臉一沉,道:“那你打破了我店里的碗怎么辦?你要是跑了,我到哪里去找你?”
老板的話說的倒是合乎情理,馬響只覺得從老板嘴里噴出一股股涼風,讓他的心轉(zhuǎn)瞬間冰涼冰涼。
馬響勉強笑著說:“給您添麻煩了,我想再到別處去看看!”他不等老板說話,急急忙忙扭頭就走了。
馬響快走幾步,只覺得一陣頭昏,眼前發(fā)黑,忙靠在了路邊的一棵樹上。
人行道上,人們來來往往,有的人朝馬響看一眼,腳步不停,匆匆而去。
馬響緩了緩,又慢慢走了起來。這兩天,他在這一街區(qū)轉(zhuǎn)悠,知道前面不遠,有一個免費的公園。馬響朝公園方向走去,他必須讓自己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