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錢貝的三十二歲生日。一早，馬響去上班。在走廊上，與錢富碰面了。馬響還未來得及打招呼，錢富說：“今天放你的假，去好好陪一陪貝貝吧！”
馬響答應(yīng)了一聲，去辦公室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后拿出那個給錢貝買的芭比娃娃。他看著手里的娃娃，發(fā)了好大一會兒愣，才用那娃娃拍拍自己的手心，默然地嘆了口氣，又站了會兒，才關(guān)上門出去。
到了錢家，馬響便將那娃娃放在胸前，迎著呂枝，依舊甜甜地叫了聲：“呂阿姨！”
呂枝笑容滿面，一邊一迭聲地說：“快進(jìn)來，響響！”一邊又朝樓上喊：“貝貝，響響來了，看響響給你買了什么！”
她話音剛落，錢貝便從她的房間里沖了出來。馬響眼前一亮。說實話，錢貝若不是腦袋有問題，本是個極其美貌的姑娘。也正是因為如此，錢富夫婦在心底為這個女兒感到萬分惋惜，因此也更心疼她。
錢貝今天穿得像個公主。她穿一件粉紅的蓬蓬紗裙，那嬌嫩的粉色襯得她的皮膚越發(fā)白皙。如果她不開口，不說話，你完全會認(rèn)為，這是個既美貌又聰明的女子。
可是她一開口，整個美感便被殘忍地破壞掉了。
錢貝沖下樓梯，嘴里興奮地叫著：“響響，響響！”
馬響將芭比娃娃遞給錢貝。
錢貝一把將娃娃抓過去，那力氣，那野蠻勁兒，與她的漂亮紗裙實在不配。
呂枝笑嗔道：“你看你，慢點(diǎn)！”又轉(zhuǎn)頭對馬響笑，“還是你最懂貝貝，她爸給她買了一塊老貴的手表，要給她戴上，可她連看也懶得看！”
這說話間，錢貝正用力地撕著芭比娃娃的外包裝。呂枝連忙拿來剪刀。這剪刀當(dāng)然不能給錢貝。馬響接過剪刀，從錢貝手里拿過娃娃，仔細(xì)沿包裝的邊沿剪開，將那美麗娃娃取出來。錢貝安安靜靜地看他剪。
娃娃重新到了錢貝的手里，她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突然，錢貝撲了上來，抱住馬響，就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馬響嚇了一跳，頓時感覺臉上那女孩的涎水粘粘的，不由一陣惡心。他慌手慌腳地要推開錢貝，這傻姑娘卻是抱住他不放?？磥砉珏X富所說，錢貝雖智力低下，生理上卻是正常。這么一想，馬響更覺得要反胃了。
好在呂枝也過來拉，總算是幫他解了圍。
錢貝很不高興的樣子。馬響不敢再與她搭話。呂枝將那娃娃放在錢貝懷中，哄她道：“哎呀，你看這娃娃多漂亮啊，這可是響響為你精心挑選的呢！喲，你聽，她還會講話呢！”
馬響真是太感激呂枝了。錢貝果然將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芭比娃娃身上。
趁錢貝玩娃娃，馬響便跟著呂枝進(jìn)了廚房。他在錢家時，常常在廚房里給呂枝打下手。他表現(xiàn)得手腳勤快，嘴巴乖甜。呂枝對他十分的滿意。
馬響有時也會狠狠地嘲笑自己。當(dāng)父母俱在時，他從來也沒有進(jìn)過廚房，不曾幫穆桂英擇過一根蒜苗。
呂枝是個不耐煩做飯的女人。像錢貝的生日這種日子，一家人本應(yīng)該去餐館好好慶祝一下的，又省事又有氣氛。只不過錢貝與別家的孩子不同。她若在外邊發(fā)起脾氣來，一家人都會因此遭到別人的嘲笑。所以呂枝和錢富，也不太敢把她帶出去過生日。所以錢貝也算可憐，過了三十幾個生日，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是在外邊餐館里慶祝的。
呂枝和馬響，邊在廚房里做事，邊說話。
呂枝說：“響響，你錢叔都跟你說了嗎？”
馬響故意不懂，說：“說什么?！?p> 呂枝說：“就是你和貝貝的婚事唄！”
馬響嗯了一聲，道：“說了?！?p> 廚房里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的靜默。呂枝用很溫柔的聲音說道：“你是知道的，我和你錢叔都很喜歡你。最難得的，貝貝也那么喜歡你。她以前也和別的男孩子接觸過，可從來沒有像對你這樣。貝貝跟了你，我和你錢叔是一百個放心。貝貝是個可憐孩子，我和你錢叔都對她心懷愧疚。所以我們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掙下這一份家業(yè)，為的就是要給她找一個靠得住的人。貝貝雖然不能幫你什么忙，但我們掙下的這些家產(chǎn)，夠你們倆花一輩子的了。我們也漸漸老了，我們什么也不圖，只要能和你們小倆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就行。將來那個木器廠，也遲早都是你的?！?p> 這一番話，可謂是呂枝的肺腑之言。說實話，馬響聽在耳里，心中著實感動。尤其是最后這一句，簡直讓馬響心驚。木器廠最終將成為他的？那么大一個公司，最終都是他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老板還是竇嬌。但不久的將來，也許它真的會改姓錢。然后再由錢改姓馬。馬響心里一陣激動。
錢富提前回了家。一盤盤菜陸續(xù)上桌，將一張紅木小圓桌擺得琳瑯滿目。且不論呂枝的廚藝如何，單看這一桌子的紅、綠、黃各樣鮮艷的顏色，就讓人很有食欲。
呂枝將一塊花布系在錢貝的脖子上，那應(yīng)該是一條花布裙子的一塊。裙子不穿了，呂枝讓它發(fā)揮一下余熱。只是這塊花布，太煞風(fēng)景，硬是將那條價值昂貴的公主裙襯得形象一落千丈。使本來嬌美如花的錢貝，成了一個拖著長鼻涕的小孩。
馬響看著，很不舒服。錢富和呂枝卻絲毫不覺得，那有什么不妥。
此刻便是金肴玉饌，馬響也沒有胃口。這當(dāng)然并非因為錢貝的那塊花圍兜，而是即將到來的那些話語。
錢富從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一瓶葡萄酒。他先給今日的壽星錢貝倒上一點(diǎn)葡萄酒，又給老婆呂枝倒了大半杯。然后給馬響的杯子里倒?jié)M了威士忌，又給自己倒?jié)M了。他對馬響說：“今天，我們爺倆好好喝一杯?！?p> 馬響在錢家吃飯，極少喝酒。呂枝從不問他，你喝不喝酒？便是錢富在時，兩人也基本上只吃飯，不喝酒。
今天卻是這樣的慎重。當(dāng)然了，今天事出有因，錢貝的生日嘛！
馬響略定一定神，已決定，今日無論錢富兩口子怎么說，他都應(yīng)允。
如此一來，馬響的心情反而平靜了許多。菜吃到嘴里，也有了一點(diǎn)滋味。
這頓“家宴”，在很完美的氣氛中結(jié)束。錢貝也出奇地乖，從頭至尾，不吵不鬧。
離開錢家時，城市已是萬家燈火。走在街上，涼意漸深。馬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無限悵惘、又有些留戀地看看這座城市，心想：我就要離開你了。
但是，馬響沒有離開。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走。反正，他就是沒走。
婚期一天天臨近。整個木器廠都已知道了馬響的婚訊。那些并不了解錢貝的、初來乍到的職工，真心地羨慕馬響結(jié)了一門好親。他們紛紛對著馬響，說出真誠的恭喜。更多的，了解錢貝，也了解馬響的人，卻是心情復(fù)雜。他們在說“恭喜”的時候，那語氣里，有時就會有一些調(diào)侃，甚至輕微的諷刺。
五人宿舍里的這四位，也是心態(tài)各異。他們幾乎沒有人對馬響說“恭喜”二字，連蕭何也沒有。方小梅也沒有。
蕭何和方小梅，已挑選了一處公寓，租金都交了，準(zhǔn)備擇日搬出集體宿舍。
張良不無落寞地說：“再過幾天，這宿舍里，就只剩我們?nèi)龡l光棍了。也好，這房子倒是越住越寬敞了?！?p> 韓信冷哼道：“你想得美，他們走了，以后自然有填補(bǔ)的來。”
張良說：“那倒也是?！?p> 馬響只是笑，不答話。這幾天，他整個人如墜五里云霧之中，飄飄乎乎，走路深一腳淺一腳。連說話都有點(diǎn)神思恍惚。人家都以為，他要結(jié)婚了，興奮得過了頭。
結(jié)婚的一應(yīng)事物，都不需要他操心。連定制兩人的結(jié)婚禮服，也是呂枝陪同前往。馬響只需到場，只需一臉微笑就成。
一切都很順利。只有拍婚紗照那天，出了一些小小的亂子。
那天，照例是馬響、錢貝，還有呂枝，一同前往取景地。那地方就在臥龍公園。
起初，錢貝很是配合。只要馬響在場，錢貝看起來，簡直就是一位再正常不過的美女。這一點(diǎn)，連馬響都時時覺得驚訝。那幾位攝影師并沒有察覺到錢貝的異常，只是感覺這姑娘不太喜歡說話，笑起來有點(diǎn)傻乎乎的，倒蠻可愛。
可惜這假面，很快就被戳破了。
突然而來的一陣小鑼聲，緊接著，一只小猴子竄了出來，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馬響循聲望去，見是一個耍猴的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面小鑼，正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厍谩Ｄ切『镒颖闵舷路疃贰?p> 正由攝影師擺布造型的錢貝，突然“啊呀”一聲，不管不顧地朝那小猴子跑去。那攝影師起初還覺得這姑娘天性頑皮，見她跑起來竟不提起那長長的裙子，哪里跑得動，一下子摔了個狗啃泥。大家慌忙跑上來，要扶她。哪知錢貝受此挫折，登時發(fā)了瘋。她掙脫扶她人的手，躺在地上不肯起來，且雙腳又蹬又踹，嘴里又哭又叫，把幾個影樓的工作人員驚得不輕。
呂枝的動作最為迅捷，她早一把抱住錢貝，左右搖晃著，如同哄一個嬰兒睡覺一般。那架式，使得影樓的人全都明白了，這個姑娘不正常。他們下一個動作，便是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zhuǎn)向有些癡呆的馬響。
馬響的確如同癡呆。他的魂靈已被掏走。
呂枝也哭了起來，她憤怒地朝馬響大吼：“還不過來幫忙！”
影樓的人驚奇地看見，馬響聽到這話，竟然臉上綻開了一抹笑容，又隨即消失。他跑到錢貝身邊，也好言撫慰。
但是這回，馬響的魅力也消失了。錢貝仍然不停地哭鬧。影樓的人反應(yīng)過來后，也將錢貝團(tuán)團(tuán)圍住，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勸慰，卻都是無計可施。
呂枝的眼淚滾滾而下。看到這眼淚，馬響的靈魂才又回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他不禁有些同情呂枝。她可真是位苦命的母親。
呂枝吩咐馬響，“叫車，回家?！?p> 影樓的人很是失落和掃興。有人問呂枝，還有人問馬響?！斑€拍不拍的？”
呂枝說：“今天不拍了。”
車來了。馬響和呂枝齊心合力，將稍稍安靜下來的錢貝架上車去。影樓的人，沒有人再上來幫忙。
回到錢家，呂枝給錢貝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又慢慢地哄她睡了，這才精疲力竭地下樓來。
客廳里，馬響端坐在沙發(fā)上，那樣子甚是古怪。
呂枝看了他一眼，猜測也許是他心里不痛快。便也在沙發(fā)上坐下，語氣和緩地說：“你不要緊吧？”
馬響搖搖頭，居然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像受到驚嚇?biāo)频模仲咳幌А?p> 呂枝略略放下心。
婚紗照的拍攝就此打住。好在之前照了一些鏡頭，權(quán)且將就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