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丁巍、姜聞、道明叔三人進了尚德茶樓,有個熟人在門口充當服務員,瞧見三人進來,站起身來笑道:“陳老師,姜導,巍子,三位請,張老師和張導在二樓包廂……”道明叔點點頭:“小關導演,就來了顯明兄和張元導演兩人嗎?”熟人當然是丁巍念叨過的二五仔關虎,一米九的大個兒,當服務生,卻是挺扎眼的。
關虎看一眼盯著他的丁巍,臉上閃過一絲猶豫與復雜,點點頭:“張導和張老師也是剛來不久?!?p> 道明叔唔了一聲,徑直往二樓走。
姜聞倒是跟關虎握了握手,大黑臉上透著親切與真誠:“太客氣了?!?p> 丁巍內心冷笑,面無表情的跟關虎也握了握手,沒有言語一聲。
說實話,二五仔沒什么,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之常情。
丁巍投了關虎的成名作《上車,走吧》,關虎給工作室拉來了盧川以及電視劇《黑洞》,一來一回,雙方算是很公平了。
一米九的導演盡管是文藝世家出身,他爹還是北影廠老導演,奈何關虎從畢業(yè)到去年七年時間過去了,拍了兩部電影,都賠了個底朝天,沒人再敢投資了,丁巍頭鐵照樣拿了二十萬給這貨,于是在今年大影節(jié)上拿了個獎的《上車,走吧》讓這貨開始嘚瑟起來。
丁巍讓他拍《黑洞》,關導一開始是拒絕的,他是要成為希區(qū)柯克、戈達爾之類的世界級大導演的電影導演,怎么會去拍一個命運不定的電視???電影之父戈達爾會拍電視劇嗎?恐怖電影大師希區(qū)柯克會拍什么勞什子反黑題材的電視?。磕遣皇乔?,就是蠢??!
但丁巍堅持要關虎去。
關虎當然……不再抗拒了,工資帶獎金二十萬,還得到丁巍的口頭約定,全額投資他的下一部電影。
哪個導演看到這些還會堅持只拍電影?
戈達爾還拍過酒池肉林的素材呢!
都是要恰飯的嘛!
至于走漏風聲,純粹就是喝大了,沒管住嘴。
關虎畢業(yè)八年時間才算小有名氣,開山兩部電影都賠了,早就讓他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讓他學會了很多生活技巧,于是廣交朋友,來者不拒。
盧川劇本初稿還沒成的時候,關虎就看過了,并且他借著酒意跟盧川問詢了一句導演人選。別的事情上盧川比別人慢一拍,這件事關虎話一出口,盧川就明白,當然嚴詞拒絕。
關虎稍有失望,但很快就揭過不提了。
前段時間,他空閑時間多了起來,就有些五湖四海的朋友,同學,同學的同學,同學的同學的同學,電影愛好者,之前一起在大影節(jié)上工作的志愿者,志愿者同事的同學、朋友等等,好多人都請他吃飯喝酒,說些朋友間的友情,同窗之誼,志同道合之樂趣,發(fā)燒友的羨慕等等。
然后,他確實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所以,此次爭論盡管沒有波及到他,但在跟他吃過飯喝過酒的那些人眼里,他關虎理應站出來,為他們這幫有共同理想的一心只為電影事業(yè)奮斗終生的有志青年主持公道,發(fā)出他們青年人的聲音。
然后,關虎就真的來了。
大高個出身電影世家,又是電影學院老三屆的代表,人脈廣闊朋友遍天下,接過門迎這個活兒倒是恰當好處。
當然,丁巍早就看穿了這個人,能力是有的,多年跌跌撞撞的摸爬滾打沒有激發(fā)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激情,倒是催生了一顆向往官僚制度的心。
二五仔這會兒舔著臉充當門迎,給足了包廂里的、包廂外的甚至茶樓外的一些人的面子,留下了有能力有擔當?shù)挠∠螅\求的很可能是他在電影導演之外的另一種身份的長遠的發(fā)展,比如,十來年二十來年后成為某個官方協(xié)會的會長,甚至接任從李學健老師到道明叔再到姜聞的那個位置。
只不過,前面三人那是完全憑得過硬的榮譽資歷、正公平的處事風格以及才德兼?zhèn)涞母呱衅犯?。而他,有個詞叫鉆營,形容更為恰當。
關虎錯身領著三人往二樓走,姜聞回頭向丁巍眨眨眼,手指頭點點關虎的背影,終究也沒說什么。
丁巍搖搖頭,也沒說什么。
他有些心累,也為自己成為現(xiàn)在的模樣有些感慨。
“嚯,張導,張主任,來的夠早啊……”
尚德茶樓說是茶樓,其實主要還是菜食,包廂比較大,一個能做十來個人的大圓桌上面鋪了紅布,再架上旋轉玻璃,這算是餐桌,門口左邊有個沒有屏風的小隔間,擺了四張皮沙發(fā),兩兩相對,中間是一個小茶幾,上面擺放著電磁爐、茶杯、茶葉罐等等喝茶用具。
進了包廂,丁巍瞧見一個跟經(jīng)常上春晚的黃宏極為相似的中年人坐在左邊的沙發(fā)上,單手夾著煙支著額頭,面前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有兩根煙蒂了,想來這就是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張園張導了。
張園的對面是丁巍在學校里見過幾回的張顯明。張顯明是金陵人,個子不高也不矮,卻長著一副西北人的面孔,鼻梁高挺,眼窩稍陷,雙眼有神,有點像中年版的凌瀟肅。
進門后,那兩位都站起身來,跟道明叔握了握手,又跟姜聞打個招呼,然后姜聞給丁巍介紹:“這是張園導演,你的85屆師兄,這位是你們學校文學系的主任張老師,唔,這樣一算,我倒是個外人了,啊哈哈,這是丁巍,你們都是電影學院的,就我是那邊的……”
丁巍還真是頭一次見到張園,客客氣氣的握握手:“你好,張導?!?p> 又跟張顯明打個招呼:“張老師,你好?!?p> 張園看著像黃宏,可傳聞無論是生活還是劇組都不是黃宏,生活中不茍言笑,劇組里脾氣很大,再加上他已然好幾次成為“問題導演”,內心壓力幾大,似乎忘卻了笑這個技能,跟丁巍握手的時候,嘴角有些僵硬,眼神兒倒是很亮:“哎,你好你好,丁,丁總?!?p> “別別別,張導,叫我名字就行。”丁巍不著痕跡的看姜聞一眼,這怎么跟傳聞的不一樣啊?這個態(tài)度這個語氣妥妥的西風局啊,這么小心卑微的嗎?
姜聞給丁巍回了個眼神,趕緊插科打諢:“張園,你這就是不懂了,你這位小師弟最不喜歡的是別人叫他丁總,你知道為什么嗎?”他故意頓了一下,然后自己都笑了:“因為他一聽別人叫他丁總,他總感覺有人要套他的錢了,啊哈哈哈哈……”
丁巍拍他一巴掌:“你這個笑話可真冷??!”轉頭又給面色微變的張園賠笑:“張導,別聽他胡咧咧,叫我丁巍、小丁或者巍子都行?!?p> 張園跟張顯明有個微不可查的對視,張顯明接過話茬笑著請眾人一一落座:“也是,名字還不是讓別人叫的。姜導最近學問見長啊,道明兄,請坐請坐?!?p> 張顯明別看聲名不顯,但確實是老資格的電影人了。早年從事文學寫作,后來對電影產(chǎn)生興趣,人到中年才開始學習電影,然三五年時間已然自學成才,系統(tǒng)的歸納總結了《影像技術對電影產(chǎn)生的影響》一書,后來又獨立譯著了《攝影藝術入門》與《走向電影圣殿》兩本書,被上一任電影學院的院長齊世龍齊院長特聘進電影學院,他的這三本書就成為電影學院攝影系的部分教材。張顯明先教攝影后指導劇本創(chuàng)作,已然十多年了,曹寶平就是受他的影響進入的電影學院,后來還有薛曉路、刁一男等人。
這人不但教書育人,也親自上手演過戲、導過電影,理論知識扎實,實踐執(zhí)行力也不弱。
93年的七君子事件,張園是主角,張顯明輔助;這一次的爭論,張顯明主導,張園是旗幟。
除了張顯明跟張園關系很鐵之外,張顯明主張的電影藝術理念是更重要的原因。
張顯明曾經(jīng)說過:“歌唱是藝術,書法是藝術,電影也是藝術。不同人就有不同的唱法唱腔,美聲不能說流行樂就不是藝術了,寫硬筆楷書的就不能說狂草的不是書法藝術了,那么,不同的導演拍出的電影就不能稱為電影了,這都是相同的……所以,我認為,電影就是導演用鏡頭、構圖、色彩、音樂、蒙太奇的剪輯手法等等一系列電影語言電影元素表達他自己想法的藝術,無關名譽,不論出身,任何導演在作品上都是共同的,即,他要表達,只是表達的內容不同而已……”
其實,老張是標準的文人出身,又是半路殺入電影行當,所以在理念上天然抗拒電影是人類第八藝術這一說法的。
他的這句話很明顯有自己的特點,偷換了概念,然后以偏概全,偏偏最后還能繞回去證明。
歌唱、書法、電影確實都是一種藝術形式,但唱美聲唱流行的那么多,被稱為歌唱藝術家的有幾個?行、楷、隸、篆、草寫書法的很多,倉頡造字之后,被稱為書法家的先賢又有多少?
張顯明明顯是偷換了概念,降低了標準。
他這話的意思跟阿Q說過的話道理完全相同:和尚動得,我卻動不得?
但有一點丁巍還是認同的,運用怎樣的電影語言和電影元素表達怎樣的思想,這是所有導演的自由,既哪怕是導演自己的私貨,他能拍出來就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權利。
當然,前提是他是一個導演。
張顯明的這話一出,天然成為本次大爭論的領導者。
六七十年前,魯迅早就預言過了。
現(xiàn)在,張顯明領著人來驗一驗丁巍的成色來了,看是不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是“人間異類”。
丁巍跟姜聞關系莫逆是有原因的,除了兩人互相欣賞之外,兩人都有種“有朝一日槍在手,殺光黃四郎的狗”的沖動與可笑的理想。
所以丁巍不計回報力所能及的支持姜聞,姜聞也真心實意的給丁巍很多中肯的指點建議,倆兄弟背靠著背相互扶持,走在那條注定艱難的道路上。
幾天前張顯明給丁巍打電話發(fā)出邀請的時候,姜聞就在邊上聽著,沒有出聲。掛了電話后,姜聞將幾年前的“七君子事件”和現(xiàn)在的大爭論做了詳細的介紹,還怕丁巍不理解,姜聞用了高中課本上的一篇課文來對照解釋:五人墓碑記。
“東林黨六君子他們的那種仗義死節(jié)的精神當然是好的,可他們出身東林黨,家里良田千畝豪宅寬敞仆役無數(shù)日進斗金,那個時候的普通老百姓又過的什么日子?所以,這不過是文人慣例粉飾,恰巧遇上魏忠賢而已。崇禎在煤山歪脖樹自盡時喊的諸公誤我的諸公可就是他們?。 ?p> 丁巍還記得姜聞當時用手指頭戳著桌子砰砰響,說的這段話。
丁巍瞧一眼和善的張顯明,又跟姜聞對視一眼,兩人都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三分促狹、三分失望、三分鄙夷。剩下的九十一分是興奮。
很顯然,這倆人不但是優(yōu)秀演員,更是心懷叵測的奸猾狼和狽。
他們來碰頭,也來吃飯。
但對狼和狽來說,吃飯就是圍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