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大公子裴嘉惠干的差,那可是炙手可熱的肥差??h警備隊是民國以后,從清兵城守營分出來的地方警備隊,專管全縣十多個里的社會治安。里,和后來的區(qū)差不多。一里管幾鎮(zhèn),鎮(zhèn)下管莊堡。這年底,警備隊派出不同的卡點,鎮(zhèn)守一方。讓裴嘉惠帶了兩個隊員,分管東河里一帶的治安。盡管帶的人少,也有一個官名,叫卡長。裴卡長送完妹妹,就到丫河口鎮(zhèn)來上任。
誰想,上任沒兩天,就遇上了一個棘手的案子。蘆花灣的萬有財,狀告賭莊的屠大膽伙同奸人陳德福,騙去了自己一百多畝土地,弄得他失去田產(chǎn),貧困潦倒。請求為他作主,返還失去的田產(chǎn)。
萬有財之所以告狀,是他與陳德福在地的事上,結(jié)下了梁子。
想當(dāng)初,萬有財賭心正切,總想通過下一把把本給撈回來,就拿土地去當(dāng)錢,結(jié)果弄了個血本無歸。既然沒錢去贖,只能眼看著自己的土地姓了陳。
沒了田產(chǎn),就等于沒了生活來源。婦人哭,娃娃鬧,好不煩心。晚上睡下,回想自己做下的事,就后悔得真想拿根繩子去上吊。他算啥男人呀,沾了這賭,害了自己不說,一家人都沒法往下活。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年,再不能這樣荒唐了,得想法子養(yǎng)家糊口呀。想來想去,他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一百多畝土地上。于是,就低聲下氣地去找陳德福,左一個陳叔,右一個陳叔,實指望陳德福看在同莊人的份上,讓自己想法子慢慢還了那當(dāng)款,土地還是讓自己種著。陳德福卻不買賬。說娃娃,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嗎,把下的屎能吃進去嗎。你想種地,能成,得租。租子咱都好商量,一個莊里的,我也不能眼看著你婦人娃娃餓死吧,就這。
萬有財就只好租下自己的土地,開始老老實實地做開了農(nóng)活。一年下來,交了租子,養(yǎng)活婦人娃娃還不成問題。但是,時間一長,陳德福又不干了,說租子要長,而且一年比一年高。他越做越覺得虧。想想自己在自己的土地上辛辛苦苦勞作,一年下來,還得背著這么沉重的租子,就在一次跟集時,把自己的苦水,倒給了過去賭桌上的一個賭友。那賭友說,你瓜呀,你們以前簽的那契約,是算不得數(shù)的。不管按清朝律令,還是民國新法,土地變更要以地契為準(zhǔn),衙門都不認(rèn)的事,你憑啥認(rèn)。他心里就有了另譜,再見了陳德福,他也直起了腰板,說那地是我的,從今以后,你別想問我要租子。陳德福就變了臉色,說你紅口白牙,白紙黑字,賬能懶得了嗎。那地,你想租就租,不租,拉倒。就再不讓他種地了。萬有財沒法,又去找那賭友,賭友說,那就剩下打官司一條路了。打官司,也要有個打法,你光告那陳德福,沒用,要告,就把那屠大膽一起告上。于是,沒和衙門打過交道的他,就找到了裴嘉惠門上。
裴嘉惠接下萬有財?shù)陌缸?,想自己的妹妹剛嫁到了蘆花灣,就有蘆花灣里的人來告狀。就不得不慎重對待。
他分頭傳訊了屠大膽和陳德福。兩人說的與萬有財?shù)臓钤~,出入很大。而且,還拿出了當(dāng)時三人一起簽下的契約作證。原來,這是一樁因賭博引起的財產(chǎn)糾紛案。
按當(dāng)時契約約定,萬有財如在一個月內(nèi),不能歸還陳德福的當(dāng)款,萬有財名下的土地歸陳德福所有。
這樣的案子,屬于財產(chǎn)糾紛,理應(yīng)由縣上的典史審理。但裴嘉惠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認(rèn)為,其中牽扯到當(dāng)騙和賭博是刑事治安問題。尤其是賭博,不管是清朝還是民國,都明令禁止,雖說各地執(zhí)行不一,賭莊明里暗里都有,但警備隊派出卡點來,一項任務(wù)就是抓賭治賭。他想拿賭博這個事開刀,樹立自己新卡長的威信。于是,就查封了屠大膽的賭莊,收繳全部賭資,包括萬有財當(dāng)給陳德福的一百多畝土地。這樣,三人所簽的契約全部無效,萬有財?shù)臓钏愀鏈?zhǔn)了,但啥好處也沒得著。裴嘉惠這一判,三個人都叫苦連天。判完案子,已近年關(guān)。幾個人各懷心事,回家去了。
陳德福在秦家的事上,見過裴嘉惠,給人的感覺是不茍言笑,不好接觸。經(jīng)過這一案官司,他才看清此人的心機有多深。卡長卡長,不卡死你,你的記性就不長呵。他得想想辦法,無論如何,那一百多畝土地不能丟呵。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秦懷祿,請他出面幫忙,那裴嘉惠該給點面子了吧。
熬過了大年三十,初一早上出行的炮剛一放完,陳德福就迫不及待地來到秦懷祿家,給秦天寶兩口子拜年。他擔(dān)心去晚了,秦懷祿和他的拐媳婦回門走了。
陳德福從沒這么早給同莊人拜過年。莊里人過年免不了走動,但那都是跑完了重要親戚之后的事。因此,他一來,秦天寶一家子都覺得稀奇。
免不了一番客套,陳德福就坐到了炕上的正席。對于秦天寶一家子來說,陳德福還是有恩于他們的。遠(yuǎn)的不說,就秦懷祿娶媳婦,是陳德福跑前跑后,一直操心下來的。他的幾個兒子和兒媳,也都過來幫了忙。盡管過去為耕地的事,兩人紅過臉,但那過就過了,誰也不會往心里去。只是陳德福有時做事,讓秦天寶覺得葉子麻⑴了一點。
陳德??匆娗貞训?,只順便問了一句,啥時回門。聽到說明兒,就放下心來,一邊享用著端上桌的美味和黃酒,一邊贊嘆秦天寶家的飯菜,越做越香了,自家婦人和媳婦,沒一個做出這個味道來。說,人呵,能天天吃到可口的飯菜,是大福呵,你秦天寶有福呵。你這兒媳婦,行呀。
裴英子過門以后,雖是大戶人家閨女,腿腳也不利落,但做人做事,卻挑不出半點毛病?;槎Y沒結(jié)束,就脫了新衣,讓秦懷祿領(lǐng)進到灶窯,見過薛小翠和桃花,一聲大媽,一聲媽,叫得兩人都軟了心。隨后,就挽了衣袖,燒火,煽風(fēng)匣,洗碗,洗鍋,做飯,好像壓根兒就不是剛進門的新媳婦,而是自小在這家里長大的親閨女。裴英子心靈手巧勤快,干活兒有眼竅,搟的面細(xì),做的飯香,蒸的碗子特別有味道。對秦天寶和桃花百般孝順,言聽計從。兩人不禁嘆息,要是腿上利索該多好呵。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秦懷祿也逐漸接受了裴英子身體上的缺陷,覺得人要知足,裴英子腿不好,可心眼好,臉盤亮,嘴巴甜,又能干,實實在在是個好婦人。人不能太挑剔了,命里是個啥,那就是個啥,強爭沒用。于其憂心愁煩,不如順其自然。于是也就拋卻了不必要的心思,誠心對裴英子好。裴英子忙完了活兒,兩人就在一起說些體己話,有時還談書論文,感情也就漸漸深了。
陳德福吃喝完了,就跳下炕,說我走了。就出了窯門。到門間畔上,這才拉住出門送他的秦懷祿,說,懷祿,我給你說個事。就走到一旁說事去了。
陳德福說的事,當(dāng)然是請秦懷祿回門的時候,幫他在裴嘉惠跟前說情的事。秦懷祿聽了原委,不便表態(tài),說我試試看吧。
初二回門,到了裴英子娘家,一家人見女兒女婿回來,高興地說這說那。秦懷祿抽空和室兄哥多呆了一會兒,拉了些家常話。裴嘉惠說,年前剛到丫河口上任,事兒多,他還沒顧上說妹夫的事。說等年一過完,他去了丫河口再說,讓他聽信兒。秦懷祿又說了陳德福托的事,請他周全。裴嘉惠聽了,只說了一句,你讓他十五過了到丫河口找我。
當(dāng)秦懷祿把裴嘉惠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陳德福之后,陳德福沉吟了好半天,問說再沒說別的。秦懷祿搖搖頭說沒。陳德福就嘆息著說,怕得出點血。就走了。
萬有財雖說狀告贏了,可啥實惠也沒得著,心里就不是個滋味兒。如果不告那狀,地還在那里放著,說不定哪天還能弄回來,這下,讓那姓裴的卡長一收,他連念想的份都沒了。
可是,等到年一過畢,陳德福的長工又往那地里送糞了,看樣子,地又回到了陳德福的手中。他想不通,就又去找那姓裴的卡長。裴卡長說,噢,那地,讓陳德福贖走了,你要種,就跟他租吧。就再不理他了。這下好,他萬有財便宜沒討著,卻弄了個蛋打雞飛。沒地種,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呵。他現(xiàn)在是再沒臉上陳德福家租地種了,可不種地,一家子人又吃啥呢。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秦天寶,也就上門央求秦天寶,讓他給從中說合說合,地就好租多了。
秦天寶本不想粘這事,可耐不住萬有財?shù)姆磸?fù)央求,就去找了陳德福。陳德??丛谇靥鞂毜拿孀由?,租了五十畝地給萬有財,但每年簽一次協(xié)議,租子一分不減。
注⑴,葉子麻,隴東土話,即精于算計,不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