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的年饉,好像是一夜之間到來的。
但要說起民國十八年的年饉,那還得從民國十七年說起。在鎮(zhèn)原,至今還流傳著一首唱那年饉的歌。
十七年十八年年饉遭遍,
誰料想把年饉遭在了鎮(zhèn)原。
富人家吃的是白米細面,
窮漢家多虧了苜蓿桿桿。
干苜蓿合油碴實在難咽,
把咱家吃得活像個鬼面。
賣土地賣耕牛把這不算,
賣兒子賣女子苦度天年。
劉郁芬坐甘肅磨民欺天,
害得那眾民家受盡艱難。
論起理你開倉救民一難,
誰料想不救急反把款攤。
一要草二要料三把糧捐,
眾民家若沒有就鞭打繩拴。
民國十七年,蔣介石已在南京抓牢了政權(quán),督甘的馮玉祥也自愿歸順。聞知南京政府即將實行一省只許駐一軍政策,就搶先將甘肅劃為三省。將寧夏道八縣連同阿拉善,額濟納兩旗,設(shè)為寧夏省,委任門致中當(dāng)了省政府主席。將西寧道七縣和大片蒙雪區(qū),設(shè)為QH省,任命孫連仲為主席。甘肅軍務(wù)督辦劉郁芬,正式出任了GS省政府主席。取消過去舊的行政體系和官階,一切實行新規(guī)。擴大了保甲制,十戶為一牌,設(shè)牌長,十牌為一甲,設(shè)甲長,十甲為一保,設(shè)保董。
官場上的爭斗和名稱上的變化,阻止不了天災(zāi)的到來。從十七年春上開始,天上滴雨未下,地上干得冒開了塘土。麥子基本無收,秋田糧食全部干死。冬麥因為干旱,也無法下種,這就給來年的年饉埋下了禍根。一些農(nóng)民從這年下半年開始,就已經(jīng)沒糧吃了。
十八年一開春,整個隴東的饑荒就來了。
先是能掏錢換糧的,多高的價都得買。斗糧黑市價已長到了十幾個銀元,甚至幾十個銀元。后來,掏多大的價,都無糧可買了。普通百姓沒錢,就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只有靠尋野菜啃樹皮度日。春上剛長的苜蓿芽子,苦苦菜,灰苕,面面根都是最好的充饑之物,漫山遍野都是尋野菜的人,不長時間,山就紅了。有人就把家里喂豬用的草衣子,干苜蓿,陳年油碴磨碎,用來充饑??蛇@些東西一吃,就形成腸結(jié)或者中毒而死。還有人把榆樹皮剝下來,曬干磨碎來吃,竟然還能頂事,就是拉便困難。人們看這辦法還行,就爭相效仿。一時間,山里的樹皮都讓人剝完了,滿山都是白拉拉的樹桿。最后,實在找不到吃的,有些人就開始外出逃荒要飯。走著走著,就跌倒了,一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一條命就算打發(fā)了。
蘆花灣的饑荒相對要小一些。一方面地處偏僻,土地寬廣,各家多少積存了一點糧食。另一方面,人口相對較少,沒了糧食,在山上尋找食物也容易一些。盡管如此,饑荒仍然難度。莊里最早斷糧的,是萬有財家。他們家人口多,土地少,打下的糧食,一半還要交給陳德福家,一翻過年,就斷頓了。他去找陳德福借糧,陳德福說,借一斗,還兩斗,他咬牙借了,可借的糧,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再去借,陳龍不干了,說沒糧,不借。他去找秦天寶借。秦天寶的日子也不好過,給了他兩升。這以后,就靠他自己想辦法了。就開始尋野菜,吃豬衣子和油碴。沒多長時間,一家人就開始浮腫。婦人吃了豬衣子,大便拉不下,不長時間就結(jié)死了。大兒子萬世瑞娶媳婦不長時間,餓得不行,吃了陳年油碴,就口吐白沫而死,小女兒堅持了一段,也病餓而死。就剩下他和二兒萬世安,三兒萬世祥,以及大兒媳婦改花活了下來。
秦天寶家的糧食也不多。只是桃花是個會過日子的人,把存放在家里的麩皮,谷糠,往年曬干的蘿卜,菜葉,還有從山上拾來的地軟軟,每頓都摻和一點,飯是稀些,也難以下咽,但一家人湊湊合合總算熬過了年饉。
年饉對于陳德福家來說,算不得啥。他家積存的糧食,再有三年都吃不完。問題是,年饉當(dāng)中,有糧的人,日子也照樣不好過。為啥呢,有糧不見得能吃到嘴里去。陳德福現(xiàn)在家大業(yè)大,名聲在外。今天這個借糧,明天那個摧款。貧苦百姓好打發(fā),官家來了就不好打發(fā)了。給了糧款,還要三番五次來,弄得他煩不勝煩。到了最后,他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就一句話,要錢要糧沒有,要命有一條??棺×斯偌?,可抗不住饑民。從鎮(zhèn)原,固原一帶起來的饑民,手拿镢頭口袋,號稱镢頭隊,口袋隊,四處活動,專吃大戶。已經(jīng)瘋傳吃大戶的隊伍下到蒲河川了。為了防止不測,陳德福趁夜將糧食和貴重物品,全部轉(zhuǎn)移至堡子里頭,日夜看守。饑民來的那天,他家人和牲畜全部進了堡子。陳龍帶了幾個長工,守在堡墻頂上,隨時準(zhǔn)備向敢于做對的饑民開槍。
來吃大戶的,是塬上的一伙饑民隊伍,大約有一百多人。領(lǐng)頭的是一個戴禮帽,穿大氅的吊吊臉。他揚起臉抱著拳頭向陳龍說,這位掌柜,天下大饑,我們眾人,沒有生計。特來向掌柜的討口飯吃,要點糧食帶走,請掌柜的開恩。
陳龍在堡子上說,諸位遠道而來,本應(yīng)拿點出來接濟,可饑荒之年,我家也無多余糧食可拿,還望諸位恕罪。
那吊吊臉?biāo)尖饬艘幌抡f,看來掌柜的不肯給我眾人了,那好,就請掌柜的不要怪罪,我們先在莊上歇下,掌柜的啥時想通了,咱啥時再說吧。就轉(zhuǎn)身吆喝一聲,進莊。
一伙人嗷嗷叫著,用镢頭撬開莊門,擁進了莊院。陳龍一看壞了,只想著保護人畜和糧食財物,那莊院卻沒法保護。叫那餓民進去,還不知折騰成啥樣了。他就趕快從堡墻下來,找陳德福商量主意。陳德福已經(jīng)通過堡門的縫隙,看到了饑民的舉動。他知道,再這樣撐下去,那座莊院就完了??磥?,不舍點糧食是不行了。于是,就和兒子一起,上到堡墻頂上,讓陳龍喊那吊吊臉出來說話。吊吊臉說,想通了就好,一點糧食算啥,這一院地方毀了,可就劃不來了。說著,就轉(zhuǎn)過頭來問,弟兄們說對不對呀。眾人齊答,對。陳德福說,諸位,有話好說,敝莊也是小門小戶,災(zāi)荒之年,大家都不容易。吊吊臉笑了笑說,你們陳家可不是小門小戶,這么大的院子住著,還修了這么高的堡子,財大氣粗的,誰人不知呀。說吧,咋打發(fā)吧。陳德福說,就給諸位管頓熱的吧。吊吊臉說,那不行,還得給每人一斗糧食。陳德福說,一斗,那不是要我的老命嗎。這位兄弟,災(zāi)荒之年,誰家有那么多的糧食呀。不瞞諸位,敝莊的糧食最多只能堅持一個月了,我就拿出一點,一人一碗。行了吧。那吊吊臉說,一碗,你不是打發(fā)叫花子嗎。少了一斗,就把你這一院房子,用火點了。說完,轉(zhuǎn)身對饑民說,弟兄們,準(zhǔn)備燒房。饑民一下動了起來。這時只聽乒的一聲槍響,吊吊臉頭上的禮帽應(yīng)聲落地,陳龍用槍瞄著那吊吊臉說,誰敢動,我一槍斃了他。饑民一看這陣勢,頓時傻眼了。還是陳德福老謀深算,說,這樣,我再加一碗,咱好說好散。那吊吊臉一看要出人命,也就借驢下坡,說好吧,就兩碗。
接下來,陳德福就讓家里熬了兩大鍋黃米稀飯,放到堡門外,讓饑民們吃了。幾個長工抬出兩樁糜子,給每人分了兩碗。那吊吊臉臨走還不忘打聲招呼,說,掌柜的,多謝了。就和那一伙饑民,向東北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