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秦明杰就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
秦明杰他們中學畢業(yè)后,都回到了莊里,參加高級社的勞動。到了五八年,小學升格需要增添一個教師,按說,他們幾個中學畢業(yè)的都是合適人選。但陳永娟和陳永和家里是地主成分,這個差事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秦明杰頭上。陳永和每天跟著他大陳來文,埋頭采藥學醫(yī),對外界的事情不大關心。陳永娟原來還想在外面做點事情呢,一看地主成分這么不受待見,情緒一時低落下來,干啥也打不起精神。
秦明杰當了教師,心里依然惦記著陳永娟,可總也見不到她。那時,學校已從那座老學堂里,搬到了隊部后面,就是陳虎原先住的后院,那院地方,有七孔窯,兩排房,五個年級,兩個老師,足夠用了。學校離陳永娟的家也只有一墻之隔。每天都能見到她從家里進出,可陳永娟見了秦明杰,卻像有意躲著似的,從不停下來和他說話。秦明杰不明白,這陳永娟怎么能這樣對他。有一次放學后,秦明杰看準陳永娟回家,就在她家門口截住她,說陳永娟,你躲我干啥呢。陳永娟說,你現(xiàn)在當了教師,是有身份的人了。我是啥,一個地主家的女子,再不敢招惹你了。秦明杰說,你這是啥話,難道咱倆的事,就這樣算了不成。陳永娟說,咱倆有啥事,咱倆沒事。秦明杰說,陳永娟,你咋能這樣說話,咱倆私下里賭咒發(fā)誓,都訂過終身的,你忘了。陳永娟咬住嘴唇,沉吟了一會兒,說,秦明杰,咱們的事,成不了,就算了吧。說完就要走。秦明杰攔住她說,陳永娟,不管你咋想,反正我都是要娶你的。陳永娟說,何必呢,你看現(xiàn)在這社會,人家躲地主都來不及呢,你還想娶地主家的女子,別傻了。秦明杰就動了感情,說,陳永娟,你不能這樣對我,咱們訂好的事,你咋能這樣呢。陳永娟見秦明杰認真,就說,你要真想娶我,就讓你家里上我家提親,要不然,說多少話都是閑的。說完就徑自回家去了。
秦明杰沒有辦法,也只好轉身離開。邊走邊思想,該如何跟家里說他和陳永娟的事。
不等他說,秦敬堯卻先說起了他的婚事。原來家里已經(jīng)給他瞅好了對象,是安岔梁毛家女子,讓他去相親呢。他說,我已經(jīng)有對象了,你們還瞅,也不先問問我。秦敬堯說,你這娃,有對象你就給家里說清楚,是誰家。他就說是陳永娟。秦敬堯一聽,就說,那咋行,地主家女子再好,也不能要。秦明杰說,我就要,除了她,我誰都不娶。秦敬堯就生氣了,說,書把你念瓜了是不,你娶了地主家女子,不僅自己受害,連子孫后代都要跟著遭秧,你趁早絕了這個念想。秦明杰見說不過他大,就賭氣轉身出去,自己到學校去住,不愿再回家了。
他不回去,可有人會來找他。幾天以后,金蘭芳到學校找他來了。一進院子,就高聲喊叫,頂命,頂命。頂命是秦明杰的小名。他過去一直不明白,為啥給他起這么怪的小名。有一次問奶奶,金蘭芳說,你一生下來,就頂沒了你太爺?shù)拿?,你太太說你命硬,所以才給你起個小名叫頂命。
秦明杰聽奶奶喊他,就趕緊從窯里出去,見了金蘭芳就說,奶奶你到學校亂喊啥呢,人家正在上課,你還喊我小名,叫我以后怎么當老師。金蘭芳就說,你現(xiàn)在是先生了,知道要臉面了是不。可你也別忘你是誰家的娃,只要你還姓秦,就今晚上回去。若是不回,我這條老命也讓你頂死算了。秦明杰就趕緊下話說,奶奶你快回吧,有話我晚上回去再說吧。金蘭芳就不再說話,轉身走了。
晚上回去,家里已經(jīng)擺好了陣勢,要他去相親。金蘭芳坐在炕正中,一言不發(fā)。他大秦敬堯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十八九的人了,早該結婚了。自己的婚事不能當兒戲,想找誰就找誰。咱趁明兒禮拜天不上課,去安岔梁把婚事定下,秋后就結婚。喬小鈴見秦明杰不說話,也幫腔說,娃,別犟,你大了,該懂事了,別再讓你奶傷心了。
秦明杰還是不說話。
金蘭芳就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明兒跟你大去。要是不去,就先給我準備后事吧。
秦明杰盡管心里有一千個不愿意,但第二天早上,還是跟著秦敬堯去了安岔梁。
回來后的有一天后晌,他在學校門外,遇見了陳永娟。這一次,陳永娟倒大大方方地迎了上來,見回避不過,他的臉上就好大的不自然。陳永娟也沒有多少怪他的意思,說,秦明杰,去安岔梁瞅對象瞅得咋樣。他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說就那樣吧。陳永娟說,你也別難為情,我早知道咱們就是這樣的結局。我也不怪你。我爺已經(jīng)托文家表叔,給我在城里找了人家,只是個掃大街的瘸子,我也準備同意了。人的命,撥不過去,咱們倆,都一樣。說完,眼淚花兒一閃,就轉身快步離開了。
秦明杰忽然想找個地方,放聲痛哭一場。
陳永娟出嫁的那天,從城里來了一輛卡車,就停在學校外面的操場上。陳永娟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穿一身新衣,人長得還算精神,只是瘸著一條腿,面相有點老。他見了門外看熱鬧的人,就一個接一個地安煙,臉上掛著憨憨的笑。秦明杰見了他,就轉身進了學校。他不想見到那個人的笑臉。
他越是不想見,卻有人來拉他去見。剛回到宿舍,陳永康就來了,說,同學一場,你也該到家里去送送我妹。他說我就不去了,我這人,怕見熱鬧。陳永康就說,行了走吧,是我妹叫你的。他就只好和陳永康一起,來到了陳永娟家。陳永娟的家里來了幾個客人,都是陳家的親戚,在窯里同陳來斌和他大陳虎說話,秦明杰進去打了聲招呼,也沒有太多的話說,就跟著陳永康,進了旁邊的一只碎窯里面,陳永康讓他上炕,他說就擱炕沿上吧。陳永康說話間,就拿出一瓶白酒,說,現(xiàn)在都在隊里吃食堂,家里也沒啥招待,這是妹夫剛拿來的,咱倆就喝上一口。說著就用牙咬開瓶蓋,把酒遞給秦明杰說,你先來。秦明杰也不謙讓,就接過酒瓶,猛灌了一口。這酒沖勁大,一口下去,從沒這么喝酒的秦明杰,一下感到有火樣的東西落進了肚子里。喝完就把酒瓶遞給了陳永康,陳永康顯然比他能喝一些,喝完咂咂嘴說,這酒燒心,但有酒總比沒有強,來,喝。兩個人就你來我往,不管不顧地喝起來。秦明杰今天啥都不想,就想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十幾口白酒下肚,他就有些不能自持了,眼淚禁不住地流了下來。他拉住陳永康說,你說成分是個啥,為啥人家要看重成分呢。陳永康也喝多了,說,成分是啥,成分就是人家手里的牲口籠頭,你不服就拿籠頭套住你,叫你乖乖地聽人家的話。秦明杰說,那就套吧,套住了就按著人家的路走,套不住就說你頂命。陳永康就笑了,說,頂命,你頂不住命,你如果頂住了命,今天來娶我妹的,就不是我現(xiàn)在的妹夫了。不說這些了,來,喝酒。秦明杰也說,喝。兩人你來我往,不一會兒,就都喝醉了。
陳永娟出門的時候,是讓他的瘸腿女婿,從另一孔窯里抱上汽車的。秦明杰從碎窯門里出來,眼看著那瘸腿女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心里的難受就像潮水般涌了上來,他不住地想,如果換了我,我能抱著陳永娟走得穩(wěn)當嗎。他自顧自地搖搖頭想,我可能還不如眼前這個瘸腿女婿呢。他看到陳永娟在臨進車門的時候,回頭向家里看了一眼,她一定看到了窯門口的自己,此時的她,該咋樣看他這個和她好了一場的人呢。等那輛車離開操場以后,秦明杰才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陳永娟家。他覺得天地都在旋轉,胃里頭翻江倒海,腳底下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勉強走了一段路,就有東西涌上喉嚨,他便哇地一聲吐了起來。
這以后,秦明杰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早上到學校上課,晚上回家?guī)椭依镒鳇c家務。八月十五,按訂婚時商量的日子,正式把安岔梁毛素琴娶進了家門。
秦敬堯一家人的心,總算安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