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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面常帶笑

50. 泥坑的味道

卿面常帶笑 馮大瓜 3531 2019-09-28 18:43:40

  也許是憋久了,也許是這場雨下的太冗長,解頤突然想說點什么,說點不是裝瘋賣傻的話。

  “那你也沒有見過流浪狗吧?”解頤又輕輕問了一句,目光仍舊是看著外面細(xì)細(xì)的雨。

  紀(jì)譽皺了皺眉,“就是別人不要的狗嗎?”

  解頤搖了搖頭,“流浪狗和失去主人的寵物狗是不一樣的,流浪狗,是那種好似從來沒有過主人的狗,好像自生來就在某塊地方生活,卻沒有家?!?p>  解頤從前和師父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胡同里就有一條這樣的流浪狗。

  在他們那片地方,流浪狗是很常見的,顏色大多是黑色或棕色,不過身上總是灰撲撲所以也沒人在意它們的毛色,體型多是半大小狗的樣子,因營養(yǎng)不好或吃的不講究,都是骨瘦嶙峋長不大,品種也不會太好。它們就像一座老城里的一群動物土著一樣,經(jīng)常出入的是胡同區(qū)。流浪狗的適應(yīng)能力比任何動物都強,幾乎什么都吃,吃什么都能活,晚上只要一個隱蔽的地方就可以睡。會自己覓食,有時也靠胡同里的居民給一點剩飯剩菜,有時候也會偷,餓了幾天的流浪狗或者是剛生完小狗的母狗,也會去未關(guān)好院門的人家里偷些食物,當(dāng)偷了東西被發(fā)現(xiàn)追打出來,或是被孩童無故追打,它們便會發(fā)揮特有的技能,看見泥坑便會跳進(jìn)去,用自身的臟污將人們逼退,當(dāng)從泥坑里出來的時候,嘴里有時還銜著一塊不住往下淌泥水的餅或者一塊肉。

  解頤是長大后才知道,只有他們那邊的流浪狗才會如此,或者說,只有他們那邊有這樣真正的流浪狗。她去過比較大的城市,外面的流浪狗不過是別人不要的寵物,它們不會滾泥坑,無論是適應(yīng)能力還是智慧,都和真正的流浪狗相差甚遠(yuǎn)。

  在解頤的心里,流浪狗是她見過的最聰明的動物,至今沒有其他動物可以企及。解頤他們胡同的那條流浪狗是條黑色的小狗,沒有主人給它命名,大家便隨便的叫它“小狗”或“小黑”。小黑能記得每一個喂它的人,知道每個人的脾氣秉性,然后根據(jù)這些用不同的方式得到食物。細(xì)想來可能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連人都未必有這樣的記性和智慧,可是流浪狗就是可以做到。

  比方說如果遇到解頤這樣本身就同情它的人,它不會用力的搖尾乞食,只會默默的守在身旁,不急也不催,因為到最后解頤一定會剩下一口給它。小時候解頤晚上去胡同外上廁所的時候總會害怕,如果遇到小黑,只要叫一聲,它會自動的跟隨,守在廁所門口,如同守護(hù)自己的主人。它聽得懂任何話,但是永遠(yuǎn)只是用沉默的眼睛看著你,或是馴順的低一下頭。而如果在小飯館的門口,或是哪家的門前支起桌子幾個男人開始喝酒吃肉,它會跑過去搖尾助興,在得到一塊骨頭后,就立刻起身遠(yuǎn)遠(yuǎn)的蹲坐在不礙事的地方,有人喂它,它會又跑過去,吃過了,又遠(yuǎn)遠(yuǎn)的蹲坐在一旁,避免影響別人的興致。這樣,那些喝酒的人到最后也會有意的把剩下的骨頭和剩飯菜喂給它,雖然不說什么,但是從心底會覺出它是通人性的。

  解頤很早就發(fā)現(xiàn),小黑對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它并不完全靠別人同情,它有自己的智慧。除此以外,它會自己抓老鼠,黃鼠狼,在垃圾堆上覓食,以各種奇怪的本領(lǐng)和方法謀生。

  到了冬天,到處都有想吃狗肉而去不起狗肉館的人,沒人知道小黑每天要面臨多少危機,尤其是晚上。可是它總能躲過去,它會忍住饑餓而不去碰那些做誘餌的食物,會躲開那些心術(shù)不正的人。每次冬天的清早解頤看見它,總有一種感動涌上心間。

  小黑是一條母狗,有一年夏天它懷孕了,那段時間肚子很大,不久后生了一窩小狗,沒人知道它把小狗藏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它帶著一群已經(jīng)會走的小狗出來散步,大家才知道它的小狗已經(jīng)這樣大了。它會有意識的帶著小狗們?nèi)ヒ恍┤思业募依铮鬃谌思以鹤永锾蝮伦约旱男」罚羰怯腥讼胍ё咭恢火B(yǎng),跟它說一聲,它是聽懂的,它會把那只小狗留在那家里,讓小狗有個住處。

  它就這樣一只只的送,最后如果有一只身體不好或者不好看的小狗沒人要,它就會帶著它,教它如何生存,等那只小狗長大,就是另一個它。

  有一年,解頤的師父突然中風(fēng)住院,被送回來后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解頤當(dāng)時已經(jīng)搬出去住,忙著四處跑演出,收到消息后立刻趕回來看師父。回來時在胡同口碰見了小黑,她很驚訝,因為據(jù)她搬出胡同已經(jīng)有幾年了,因為忙,平?;貋砜磶煾敢仓皇谴掖业膩砣?,沒有時間注意小黑還在不在??伤闼銜r間,小黑的壽命似乎不應(yīng)該有這么長。

  她那次回去接過照顧師父的任務(wù),就又住在了師父家。在門口發(fā)呆的時候她叫過來小黑,小黑的眼神并沒變,可是到跟前解頤才發(fā)現(xiàn),它不是小黑,雖然和小黑長得一模一樣,可它是只公狗,解頤那時才意識到它是小黑的后代。她忽然想到,即使是它們,也好像是一代代的在傳承著什么。

  解頤那天蹲在師父的家門口,捂著臉哭了。

  解頤從十四、五歲就肩負(fù)起和師父一起賺錢養(yǎng)家的擔(dān)子,她和師父一起掙出自己的飯,或單獨出去。受過苦,也受過欺負(fù),每次到咬不住牙的時候,她總會對自己說:要有流浪狗在泥坑里打滾的精神。

  她從不覺得碰不過不去硬碰是軟弱的行為,就像被追打的流浪狗不能回過頭去咬人一樣,因為即使贏了,到最后也會被打狗隊帶走。如果流浪狗是這樣的,那早就滅絕了。所以解頤從不斗狠,從不因為一時屈辱就走極端。也漸漸的理解師父的隱忍,師父的一些行為正像滾泥坑的流浪狗,可如果不那樣,怎么會有后來的小狗?

  解頤的師父只有病重時才會借著小黑們說出自己的一些辛酸:

  “街上的流浪狗和我們街上作藝的人是最難的,無依無靠,從不咬人,老老實實憑著自己的本事吃飯,靠作踐自己求一條生路,可即使是這樣,依舊是那么的難……”

  每次解頤聽到,總是低下頭把臉對著藥碗,狠狠的忍住淚。

  她委屈過自己,卻也從不輕看自己,她知道,她和師父這種私人團(tuán)體的藝人是很遭人看不起的,尤其是那些身后有大單位的同行,經(jīng)常會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看他們。解頤知道他們過得比自己和師父有保障,可她從不覺得自己和師父就比他們差,每次被輕視或者被眼紅,她總是平靜而坦然地懟回去:

  “大家都是憑藝吃飯,你有你的能耐,我有我的本事。你會的我也會,而我會的,你做不來。如同流浪狗和家狗,你所比我強的,不過是有人按時喂?!?p>  她的話讓對方直說她粗糙,可是她明白話中蘊含的道理,她不是在罵人,她就是在講道理。

  如果說流浪狗吃百家飯自己謀生是不上臺面的,那那些養(yǎng)在家里的狗,又強在哪里呢?

  被人養(yǎng)的狗有漂亮的毛色和血統(tǒng),會握手會打滾會作揖,但是流浪狗也有自己的本事,它們有最原始的生存技能和摸爬滾打出來的智慧,僅僅是生存二字,就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和學(xué)問。解頤從不因為流浪狗地位低而輕視它們,更不覺得拿它們自比是在罵自己,她覺得流浪狗比任何動物都要有智慧和本領(lǐng),這種欣賞也出于一種對自己的認(rèn)可。

  解頤不會輕視所有那些高貴的同行,她所看不起的,只是那些不看本領(lǐng)只憑著身份奚落她的人,尤其是在她和師父落難的時候。每每這時,在咬上牙苦撐的時候,她還要挺起胸脯警告那些打落水狗的人:憑實力吃飯的人,是不怕一時的坎兒的,因為終會有熬過去的一天,而如果你們有一天被踢出所依附的團(tuán)體,除了可憐巴巴的再找其他長期飯碗,沒有別的辦法。就像有些被踢出家門的狗,一邊卑微的再找人收養(yǎng),一邊還要瞧不起流浪狗,絕不承認(rèn)流浪狗也有自己的一套文化,而且比你們的更難學(xué)。那時我會讓你們知道——喪家之犬,連做流浪狗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說解頤這輩子有什么榜樣的話,那么就是那一人一犬,人是師父,犬,就是小黑。她并不盲目崇拜,她知道師父也有缺點,就像流浪狗在那種環(huán)境里身上必定有虱子一樣,可那不妨礙她敬重師父。在師父晚年時,解頤窮盡自己的積蓄給師父創(chuàng)造最好的生活條件,把演出賺來的錢都用來孝順?biāo)?。師父在還能下地的時候解頤就給他置辦了很多東西,還有不少好的穿戴,師父本人在晚年也終于得到了一些權(quán)威認(rèn)證的名譽。

  因此也有不少眼紅他們的人,明里瞧不起背地里謾罵,就好像人們突然之間欣賞起街上流浪狗那些小聰明,甚至比對家狗還要喜歡,這怎么能讓一些家狗不氣?

  有些話也傳到過師父和解頤的耳朵里,說的最多的不過是,師父即使生活過好了也褪不去骨子里那種味道。

  “什么味道?”紀(jì)譽不知不覺已經(jīng)聽入了神,輕聲問道,眉頭微微地皺著。

  解頤瞇起眼,眼神銳利而堅定:“他們說那是一種低等的,下賤的味道,而我覺得——那是滾過泥坑的味道。流浪狗即使從泥坑里出來被沖洗干凈,那種味道也褪不去??墒俏矣X得很好,我反倒不希望師父把自己洗的太干凈,他身上泥坑的味道能時時提醒我怎么應(yīng)對所遇到的苦難。我也不希望自己身上失去那種味道,我的日子已經(jīng)比師父以前要好很多,我以后的人可能會更順利,不需要再滾泥坑,但是沒有人可以順風(fēng)順?biāo)?,受苦不可怕,屈辱才是最難耐的,當(dāng)沉不住氣或要輕看自己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需要聞一聞那種味道?!?p>  如果解頤沒有來這里,她將來也會像師父一樣收個徒弟,那種味道,是她想保留給自己的徒弟的。

  一陣風(fēng)從門口外吹來,解頤的衣袍被吹得微微擺動,紀(jì)譽微微怔了下,一股雨水混著泥土的味道撲到面上來,不知道是外面的味道,還是她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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