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玉(一)

　　官文航從小就對玩鬧沒有興趣。

　　當和他一個年紀的孩子們在院子里翻墻爬樹的時候，他坐在自己的房里看書。當別的孩子在河邊打水漂的時候，他開始跟著林寒學竹笛。當別的孩子偷偷溜去青樓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自家產(chǎn)業(yè)下的店鋪里探查生意情況了。

　　如玉閣是皇都里說得上名聲的玉器店，也是官家最大的產(chǎn)業(yè)。除了俸祿，如玉閣的收入幾乎占了官家全部收入的一半。比起其他幾家小店鋪，如玉閣更得官家的關心和看重。

　　如玉閣的老掌柜弓著腰，抱著一疊厚厚的賬本詢問道：“大少爺，賬本都拿來了，給您放桌上？”

　　“好，辛苦了?！笔鍤q的官文航有模有樣地端坐在正位上，態(tài)度十分和善友好。

　　但是代理官家產(chǎn)業(yè)的掌柜們都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大少爺可不好惹，賬本上的一點點差錯都會被他挑出來問責，而且沒有一處細微的錯漏可以逃過官文航的眼睛。

　　照說官家是書香世家，官家的人怎么說也只是個讀書人，所以官家的產(chǎn)業(yè)一向疏于管理，掌柜們也都會偷偷揭點油，大多只是些小數(shù)目，只要不明顯，官家的人看不出來，看出來了也不怎么追究。

　　可是官文航一點也不像官家人，書生氣倒是挺重，卻是精明得很。自從兩年前跟著官玖來巡探生意，一下子就看出問題的官文航敏感地察覺到了自己的長處，那就是查賬！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官文航每每在“數(shù)”這一門考試上拿到優(yōu)等。賬本上的計算，他都不用打算盤，一眼就能看出對錯。

　　“不錯，記錄清晰，計算準確，只是……”官文航在桌上敲著手指。

　　如玉閣的老掌柜不慌不忙，自從官文航開始管理家業(yè)，他就一分錢都沒有多拿?！按笊贍敚皇鞘裁矗俊?p>　　官文航指著賬本上面的一處涂改，“如玉閣什么時候做了單這么大的生意？還是記錄有誤？”

　　“怎么會有誤呢？我們每三天一小查，每七天一大查，筆筆生意都會核實的。我看看？”老掌柜瞇著一雙老花眼，拿著賬本的手伸的老長，“哦哦，這里，半個月前來了個貴客，在店里看了看之后說我們這的玉不僅質地好，工藝也是上佳的，就一口氣訂了兩批女子首飾，從頭到腳的飾品都訂了，這是定金?！?p>　　“定金？”官文航問，“所以尾款還沒付？”

　　“還沒呢！這定金只是全部金額的五分之一而已。過幾天等客人來取貨，就會把剩下的錢收回來，到時候我們一定準確無誤地記到賬上?！崩险乒裥Φ每床灰娧劬?。

　　“等這位貴客上門取貨的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只是看了擺在外面展覽的貨就一口氣訂了這么多，如果讓他看到我們珍藏的玉器，說不定能建立長期合作。”

　　老掌柜點頭哈腰地答應了。

　　幾天后，官文航收到通知就立馬趕到了如玉閣，一見到人卻不由得喊了一聲，“太……”

　　歐陽玉宇瞇了瞇一雙長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太高興見到您了！果然是貴客，本來還想跟您再多談談呢?！?p>　　歐陽玉宇微笑著說：“無妨，我們年紀相仿，不必拘于禮節(jié)，你想和我談什么？”

　　幸得曾經(jīng)跟著官玖進了一次宮，也幸好正巧遠遠地見過了太子的容貌，雖然歐陽玉宇刻意掩飾了一下自己的樣貌，官文航還是認出來了。

　　兩人進了里屋，從客套話講到玉器，從玉器講到江山社稷，簡直一拍即合，恨不能早點認識。

　　所以當歐陽玉宇說到想游歷四方增長見識時，官文航?jīng)]有猶豫地就提出想一起同行。

　　“早就想看看南國的水紋玉、西域的羊脂玉，對了！特別是花朝國的田嶺玉！”官文航激動得扇子都快握不住了。

　　“哈哈，你還真是喜歡玉器啊！”

　　“當然了，我家可是靠這個來大錢的！”官文航是一點也不忌諱。

　　官玖知道了兒子的意愿后，心里實在是舍不得。官文航從小聰明懂事，比起那貪玩頑皮的官文軒是更能得官玖的喜歡。

　　官夫人嘆了口氣，扶上了官玖的胳膊，“阿航想去就讓他去吧，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了，他懂得照顧自己的。何況是跟著太子殿下一起去，怎么說也是一大好事，增長見識不說，能和太子殿下打好關系，他以后的路也好走些?！?p>　　官玖也知道這件事有多大的益處，拍了拍夫人的手背說：“明日下朝以后，一起去青龍寺求個平安符吧！”

　　青龍寺位于皇都西邊的郊外，最靈的就是保平安驅病痛，日日香火不絕。官玖和夫人在佛前整整跪了一下午，求得了一個平安符。

　　下山的路上，長長的山路仍舊是絡繹不絕。官玖在城門就下了馬車，一路步行至此，以表誠心。如今趁著斜陽的余熱一路走回去，大概天將黑的時候就能回到皇都。

　　“這位大人請留步?！币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衣衫襤褸，赤腳散發(fā)，突然伸手攔住了官玖的去路。

　　“您有什么事嗎？”

　　“我看到了?！崩先松硢〉穆曇粲行╊澏?，“我看到了大人身上沾著的靈氣?！?p>　　官玖也不是沒聽說在寺廟下會有坑騙路人的神棍，當下就拱了拱手，“老伯，我們還要趕路，先走一步了?！?p>　　官玖繞過了老人就和夫人繼續(xù)下山，身后傳來老人的絮絮叨叨，“造孽哦！可憐孩子一腳邁進了鬼門關，還拼命掙扎來到這世上，卻只能活這么十五年啊！”

　　官玖和夫人即刻停下了腳步。

　　官文航出生時是難產(chǎn)，確實是一腳邁進了鬼門關。而且，官文航今年剛好十五歲！

　　“可憐呦可憐，這么一去，怕是輪回都入不了咯！”

　　“您到底在說什么？”官玖回過身來，快走幾步拉住了老人的衣服。

　　老人看著官玖的眼神似笑非笑，“不過是說說實話而已，大人要是急著回城啊，那還是趕緊下山比較好。”

　　官玖松開了手，又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老伯，是我眼拙，沒能看出您精通此道，能否不計前嫌，將詳情告訴我們呢？”

　　老人笑吟吟地從懷里摸出兩枚玉佩，“天機本不可泄漏，詳情我也不可以告訴你。這是花朝傳說中的田嶺玉，已經(jīng)不多見了，如今外面流傳的要么是假貨，要么就是沒有靈氣的廢品。我這兩枚玉佩，是上好的神器，本來想留下一個給自己做個留念，既然你有兩個兒子，便都給你吧！”

　　“傳說中的田嶺玉？就是花朝國的玉家人做的，說是有神仙注入了靈氣的那種玉嗎？”

　　“不錯不錯，自從玉家沒落以后，流傳在世上的田嶺玉便越來越少了，我這兩枚，可是價值連城的?！?p>　　官玖連忙問道，“那……老伯您賣多少錢？”

　　“哈哈哈哈！”老人笑了起來，“我這不賣錢，兩枚玉佩都送給你，回去拿根紅線系上，戴在脖子，比一般的平安符可管用多了！”

　　“您要送給我？”官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算這不是傳說中的田嶺玉，看這玉毫無雜色，看似純白又泛著青光，怎么也是值不少錢的貨。

　　“如果你覺得受不起，就給我一塊銀子吧！”

　　官玖將帶著的銀票拿了出來，還有滿荷包的碎銀，向老人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了荷包，從里面拿出了兩塊碎銀，又將荷包扔了回去，“這些就夠了，夠我吃幾碗面再上路了?！?p>　　官玖接過老人手里的兩枚玉佩，觸手即溫，忍不住和夫人一起仔細觀察了起來。

　　兩塊玉佩是一對的，外形相似，具體的圖案卻是互相輝映。玉上雕刻的花紋細致入微，處處滑潤，即使是如玉閣的琢玉高手也沒有自信可以刻出如此精美復雜的圖案。

　　等官玖回過神來，一抬頭卻不見了老人的身影。山路上依舊人來人往，好像從很遠處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不成調地唱著什么。官玖側耳去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了幾句，“權貴無?！瓋A山倒哎……夢回田嶺……玉傳情……”

　　“真是不成佛來也瘋癲。”官玖感慨了一句。

　　官文航對于父親要求自己戴上玉佩并沒有什么想法，都是一片心意，戴著就戴著吧！

　　官文航出發(fā)的這天，官玖和夫人倒是已經(jīng)情緒穩(wěn)定了，就剩十歲的官文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死活抱著哥哥的大腿不讓走。終于在官文航哄了好一會兒以后，還承諾給他帶各地的特色玩意兒回來，官文軒才嘟著嘴放開了手。

　　隨行的人只不過四五個，在一年又一年的游歷中，越走越少，又換過了幾個人，終究只有官文航是自始至終都跟隨在歐陽玉宇身邊。

　　五年后，歐陽玉宇和官文航來到了花朝國，而就在這一趟旅程之后，官文航終于是不得已打斷了游歷的腳步。

　　因為，他病倒了，吐血不止，病重到下不了床，被人一路抬回皇都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