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嶺巡檢司位于陵水縣東北,治所是一個依山而建的小城寨??可脚R海,緊扼陵水至萬州唯一的陸路通道,同時又可監(jiān)察附近海面,在瓊州府二十三個巡檢司中占有重要地位,全盛時期擁有上千步弓手。
自永樂皇帝派出鄭和巡視西洋后,四海承平,人數(shù)不斷縮減,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已不大如前。
“侄孫!侄孫!”日頭剛起,一道急促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欣喜的聲音在衙口響起,轉(zhuǎn)瞬間便已穿過兩重院落,直抵后院。
牛嶺巡檢司巡檢唐德馨打著哈欠,布滿皺紋的臉盡是愁悶。
看著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文弱青年,頗有些無可奈何地拜道:“九爺爺,這個時候您應(yīng)該在練功才對吧?!?p> 幺房出長輩,這種情形在大族之中極是常見。
唐氏乃瓊州與馮、韋、符三氏并足而立的四大家族之一,僅在瓊州府的族人便有萬余戶。
家族產(chǎn)業(yè)龐大,又在瓊州官場占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特別是七年前宗族嫡長孫唐舟升任監(jiān)察御史后,地位更是高漲。
與之相比,唐氏在武林中的地位卻是每況愈下。
家傳武功“枊搖七蕩”雖然被公認為僅次于馮氏“霸絕槍法”的海南五絕之一,但自三十年前上代家主去世之后,偌大一族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將其練到第五重。
此事令唐氏習武之人羞愧不已,不得已轉(zhuǎn)而將精力放在經(jīng)商與仕途上來,以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不過畢竟是百年武林世家,族中有志之士無不希望能重新找回夕日在武林中的榮光。
這一愿望終于在三年前有了一絲曙光。
唐氏族中被戲稱為“三代幺房”的唐承佑,在年僅十七歲時竟然達到了枊搖七蕩的第五重,一時間舉族振奮,當時歡慶的程度絲毫不亞于唐舟升任監(jiān)察御史。
可惜宗族的大幸卻是唐德馨的大不幸。
身為重振宗族的未來之星,唐承佑受到了嚴密的保護,擔其重責者便是管轄著五百唐氏子弟兵的唐德馨。
為了讓其潛心修習,唐氏在牛嶺巡檢司內(nèi)專門筑一小院,供其居住。周圍俱是巡檢司的兵丁,可以說既安全,又完全隔絕了外界的干擾。
巡檢司隸屬于地方州縣,但卻并不是朝廷的正規(guī)兵力,其兵源均來自從當?shù)剞r(nóng)民中僉點的弓兵,不入軍籍。
是以各地的巡檢司,雖然接受朝廷命令,暗地里卻與地方大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只是錦衣衛(wèi)遍布天下,各族倒也不敢做出絲毫越界之行。
可惜唐承佑絲毫沒有承擔宗族期望的覺悟,雖然他天份極高,但興趣卻極為廣泛,為人好動,絕不愿困于練武一途。仗著自己輩份極高,地位超然,一切隨性而為,唐德馨根本拿他全無辦法。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他絲毫沒有進軍第六重的跡象。這讓負責看護他的唐德馨壓力倍增,但又無可奈何。
“跟你商量個事兒!”唐承佑眨著眼睛,一臉興奮。
這個熟悉的表情落在唐德馨眼里,頓時睡意全消,略有些警惕地問道:“我的爺,您又有什么新鮮事兒了?上次,上次次,還有……哎呀,您捅的窟窿已經(jīng)夠多了吧。您忘了三個月前族長對你的警告了?”
看著唐承佑那炯炯有神的雙眼閃爍的光芒,唐德馨即熟悉又懼怕,頭痛不已,更不惜抬出族內(nèi)唯一對其有些約束力的族長來。
入住牛嶺巡檢司后,向來愛管閑事的他大半時間都在陵水與萬州兩地閑逛,不知怎么竟然迷上了斷案。
這三年間,他的武藝沒有絲毫進展,可陵水縣的大小案件卻被他翻出五六件錯判、誤判的案子來。
正盼著升遷的陵水縣知縣憤怒了。
陵水是個小縣,民風淳樸,一年下來算上雞毛蒜皮的小案也沒多少件。
牛知縣是個讀死書的儒生,雖然口中整日掛著圣賢,但對斷案卻完全是個門外漢。
自古百姓怕官,再加上他為官還算廉潔,頗有些聲譽。即使有斷錯的案,百姓只要能夠忍受,也并不多與他計較,忍氣吞聲了事。
這一下子被唐承佑翻出這么多錯誤來,臉上哪里還掛得住。
唐德馨自然成了出氣筒,經(jīng)常被揪些小毛病叫去責罵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惱怒之下,甚至威脅著要狀告唐氏以宗族勢力干涉地方政務(wù)。
這可是個大罪名。
自唐亡于藩鎮(zhèn)之后,不論宋元均對地方勢力極為忌憚,有時不惜采用極端的手段。
比起宋太祖的杯酒釋兵權(quán)的溫情,明朝開國洪武皇帝采用的卻是屢興大獄的血腥鎮(zhèn)壓。
開國元勛尚且不保,地方豪強更不用說了,一旦被視為威脅,便是整族滅亡的結(jié)局。
雖然朱元璋曾立下規(guī)矩,地方百姓有權(quán)將昏庸的官員逮至京師受審。但唐承佑翻的那些案子本就是些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就算捅到上面,也頂多只是訓斥兩句罷了。
一聽到這一威脅,連一直縱容唐承佑的唐氏族長,也不得不向一名九品知縣低頭,親自登門致歉,然后對唐承佑擲下嚴厲警告,并令其禁足三個月,不得跨出小院半步。
而今天,三月之期已到,早悶得發(fā)慌的唐承佑哪里還呆得住?,F(xiàn)在他正伸出三個指頭在唐德馨眼前晃了晃,露出令后者心悸的燦爛笑容,道:“三個月,三個月啦!”
唐承佑雖然有些放縱任性,凡事憑心而為,但對于守寡十幾年將他拉扯大的母親卻是極為孝順。
自從他被視為唐氏重返武林的希望之星后,體弱多病的母親受到了極好的待遇,族長嚴厲的警告讓他再不敢有絲毫越線行為。
“這,您想干什么?”唐德馨暗自叫苦,好不容易讓他過了三個月安穩(wěn)的日子,看來今天就要到頭了。
唐承佑將手搭在唐德馨肩上,寬慰道:“放心吧,我絕不會惹事的,要是再被禁足,我肯定會被悶死的?!?p> 確實,像他這樣天生停不下來的人,這三個月的每一天簡直都是煎熬。
“您到底想干什么?”雖然對方滿臉誠意,但多次上當充當“幫兇”的唐德馨卻絲毫不敢相信其承諾。
他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忠厚守信,雖然文武均不出眾,但卻能被族長委以重任,舉薦為這個唯一全由唐氏子弟組成的牛嶺巡檢司的巡檢,更擔當起唐承佑的守護人,這絕非僥幸所得。
唐承佑涎笑道:“這個,算算日子,今天應(yīng)該是大巡吧?讓我跟著逛逛如何?”
按規(guī)定,各地巡檢司除了每日巡視要道之外,每隔十日還必須對所管轄的范圍進行一次全面的巡查。
每次大巡均會派出一半的兵力,掃蕩山賊亂民盤踞的窩點。只是天下承平,這項規(guī)定在許多地方便漸漸流于形式,并不認真執(zhí)行了。
聽到這句話,唐德馨被驚得差點跳了起來。
往常唐承佑一個人出去就惹了這么多禍事出來,要是讓他帶上兩百人的步弓手,天知道會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絕對不行!”唐德馨沒有一點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絕。
“只是跟著逛逛,你可以叫人看著我?。 碧瞥杏雍裰槹蟮溃骸澳憧次叶急魂P(guān)了這么久,武道之途,需要有張有馳,再不散散心會悶出病來的,萬一要是走火入魔什么的,你也不好跟族長交待嘛?!?p> “笑話,誰能看得住你。”唐德馨把頭搖得跟拔浪鼓似的,沒有半點松口。
唐承佑是誰,那可是唐氏目前唯一將柳搖七蕩練到第五重的人,要是蓄意逃跑,整個瓊州府內(nèi)還真沒幾個能追上他的。
唐承佑跺了跺腳,憤然轉(zhuǎn)身,急走幾步又停了下來,回轉(zhuǎn)到唐德馨面前扳著指頭說道:“侄孫啊,你看?,F(xiàn)在三個月期限已過,也就是說我可以自由行動了。我一個人出去,你放得下心嗎?這幫小兔崽子聽你多還是聽我多?難道你還有比讓我跟著他們出去更好的選擇嗎?”
唐德馨愣了愣,心想還真是這個理。但長久被唐承佑賣了還幫他數(shù)錢的事干多了,已經(jīng)有些敏感得過頭了。不讓他出去顯然也是不行的,但放他出去……唐德馨左思右想,頭都大了。
“要不這樣,我跟著巡海那隊,只沿著海邊轉(zhuǎn)悠,不經(jīng)過一個村子,不見一個外人,你總放心了吧?要是我半路跑了,就禁我一年,如何?”唐承佑努力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眼巴巴的看著唐德馨。
最初之時,沿海的衛(wèi)所及巡檢司均配有數(shù)量不等的快船,用以追捕海盜。
海疆承平已二十多年,大多數(shù)地方的快船已成擺設(shè),更因年久失修而變成一堆破木板了。
海巡雖然仍在,但卻換成沿著海岸巡視,根本不出海了。
“好吧?!碧频萝耙Я艘а?,終于應(yīng)承下來。在他想來,這無疑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了:見不到一個人,看你去幫誰申冤。
“耶!”歡呼聲中,唐承佑凌空幾個后翻,腳尖在院墻的滴水檐上一點,縱躍間如枊絮般向外飄去,余音未了,人卻早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