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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短歌

021 明丘之墓

越州短歌 偈兮 2036 2020-05-08 23:48:25

  正午時分,遙遠的群山內(nèi),炊煙細(xì)細(xì)。

  阿藍在一堆柴火旁,架著鍋熬粥,瞧著一旁沒人了,才偷偷用舌尖嘗咸淡……

  “谷姑娘,粥好了!”

  谷燕兮攙著大哥,在小院里來回走動,速度很慢。

  聲音傳來,那道視線終于沒有了。

  谷燕兮松了一口氣,回頭應(yīng)下。

  “來,我來?!卑⑺{殷勤上前,主動扶過谷鶴兮。

  “辛苦你了?!?p>  “不辛苦,不辛苦。嘿嘿?!卑⑺{腆著臉回答,望著對面的姑娘憨笑著,垂眸間瞥見她腕上的銀鐲,立馬低頭看看自己的,眉眼間皆是滿足。

  谷燕兮若有所感,不經(jīng)意地遮住腕間,然后為大哥盛粥。

  阿藍安置好谷鶴兮后,朝院外大聲呼喊:“阿昭,你也快來!”

  男人收起手中的葉片,利落翻身下樹。風(fēng)帶起他烏黑的發(fā)絲,如山泉凌冽。

  炎玉昭推門入內(nèi),谷燕兮正好對上大哥的眼。

  谷鶴兮輕輕搖頭,安撫著二妹。

  “你們先吃,我去給阿奶送飯。”阿藍邁著輕快的步子,進了堂屋。

  桌子上除了有專門為谷鶴兮煮的野菜粥,還剩一只烤山雞、一小籃艾葉糍粑。

  炎玉昭取出短刀,在明火上燙了燙,割下一只雞腿放入谷燕兮的木盤。而后,看了谷鶴兮好一會兒,才撕下幾塊無骨的胸肉,扔進他的木碗里。

  谷鶴兮道謝,從容落筷。

  男子身形高大,古銅色的肌膚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半遮在墨綠的樹蔭里,顯得更加野性、神秘。

  坐在一旁的谷燕兮試著讓自己放輕松,可掌心已結(jié)痂的傷痕仍隱隱作痛。那嗜血狠辣的一眼,叫她深深戰(zhàn)栗。她囫圇咽下嘴里的糍粑。

  阿藍及時回來了。他看到那只未動的雞腿,忍不住啰嗦:“谷姑娘,你要多吃點,你太瘦了。”說完,不甚順利地割下另一只雞腿:“谷大哥,你也得多吃點,趕緊好起來……”

  谷鶴兮接住,道了一句謝。

  與過去的六日一樣,午飯又在阿藍一個人的聲音中結(jié)束了。谷鶴兮已被攙回屋內(nèi)小憩,谷燕兮坐在樹蔭下,耐心地教阿藍習(xí)讀漢文。炎玉昭靠在樹上,摩挲著手中的石子,視線從未從少女身上移開。

  忽然,他的耳朵動了動,似有鈴鐺聲響。炎玉昭瞇眼,起身離開。

  “少族長?”兩名異服男子低頭行禮。

  “為何來此處?”

  “族長吩咐我等在山中搜尋兩名漢人?!?p>  “漢人?”

  “正是,一名十八歲的男子和一名十五歲的女子?!眱扇斯Ь椿卮稹?p>  炎玉昭問:“你們要去穆阿婆家?”

  “寨中都已搜查完,只差穆阿婆這了?!?p>  “我與你們一道回去?!焙苊黠@,這是不打算讓兩人再往前走了。

  “這……”二人對視一眼,想著:這應(yīng)該……也算是交差了吧?

  阿藍還在那默念著“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姑舅舅姨母……”,實在是記不下了,只好站起來走動走動。

  谷燕兮立直腰頸,偏頭看去。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她看看手中的紙張,開口問道:“阿藍,下午我可以帶著大哥在四周走走么?”

  阿藍撓頭:“可以是可以,可是大哥能夠走那么遠么?”

  “我們慢慢走,累了就停下,或者回來?!?p>  “唔……那你帶上這個,”他遞出一只竹哨:“若是遇到危險,就吹這個……嗯,雖然,這里不會有危險的?!卑⑺{彎眼笑著,眼里全都是面前的姑娘。

  谷燕兮垂眸淺笑,接過戴在身上。

  每日下午,阿藍都會在瞎了眼的穆阿婆屋內(nèi)陪她兩個時辰,哪兒也不去。

  谷鶴兮逐漸能自己走了,他微微舒展四肢,不出半刻鐘,就看不出他的腿腳有任何不便,只是身形有些不穩(wěn)。

  谷燕兮驚訝,然后是不解。

  她遞出一把由粗樹枝做成的拐杖

  谷鶴兮接過,卻沒有解釋:“......可還記得我們出來時路過些什么?”

  “……我們是進了一個洞,然后在里面上了一只竹筏,大約一刻鐘,就出了洞穴,然后又在水流中行駛了半刻鐘,才上岸……”谷燕兮仔細(xì)回想:“上岸后,似乎翻過了南邊的幾座小山丘,而后又穿過了一個很長的洞穴,才到了這一片山谷?!?p>  谷鶴兮陷入沉思。相距那么遠,又沒有船只,該如何才能再次回到許叔他們所在的那個山洞?

  谷燕兮的眉頭則皺得更深。若是阿善與阿粲知曉了李叔他們遇險的消息,可該怎么辦?

  ……沉默的兩人一路向北,谷鶴兮用樹枝探路,不斷觀察四周。

  也不知是地形太過復(fù)雜,還是植被太過相似,他們有些找不著回頭的路了。

  谷燕兮想吹哨,但被大哥阻止了。

  這一處似乎沒有太多動物出現(xiàn),就連纏繞大樹的藤蔓也很少見。

  二人繼續(xù)往前,鼻尖輕動,空氣里飄浮著若隱若現(xiàn)的香味。前頭是一座高起的緩坡,看不見坡后有什么。

  谷燕兮只覺得四周靜得有些駭人,止住了腳步。

  谷鶴兮開口道:“阿燕,你在這兒等我?!?p>  “大哥……”

  她沒能阻止谷鶴兮,只好忍著害怕,再次跟上。

  待兩人爬上高坡后,被眼前的場景深深震撼了。

  古樹的枝節(jié)盤踞,鮮紅的布條迎風(fēng)晃動。最前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木片堆積著,每一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記號……

  而后,濕冷的黛綠綿延,粗長的藤條如虬龍一般貪婪地沉睡,懷中所抱的,是被染上泥褐的醒目白骨!

  風(fēng)入老鱗,簌簌作響。仿佛土地中被囚困的靈魂在伸出手臂、五指,要蜿蜒而上,抓住這兩雙溫?zé)岬哪_。

  “大哥……”谷燕兮收緊五指,拼命按捺住想要逃跑的沖動。

  谷鶴兮深深吸進一口氣。那氣味是更深的幽香,仿佛是從土壤與植物的體內(nèi)散發(fā)而出。他抿唇:“阿燕,我要去看看。”然后,一腳踩進了那不甚嚴(yán)實的土地。

  骨骼的堆疊并不齊整,于是,難免腳步曲斜。谷鶴兮走得艱難,不到十步,便不得不停下。

  他蹲下身,推開薄土,有一塊衣角露出……

  谷鶴兮的手有些抖。

  ——這是原國士兵的衣褲!

  谷鶴兮咬牙,起身。他扔掉拐杖,開始彎腰,搬動藤蔓、推開石塊……布料上泛白的繡線似與時光相斗多年,咬緊牙關(guān)也要維持著主人的記憶。谷鶴兮伸出手,仔細(xì)辨認(rèn)……

  “李”。

  一個越地罕見的漢家姓氏。

  ……

  他們是誰?

  為何長眠于此?

  也許是身體內(nèi)因人命凋零而涌動的暗流太過激烈,亦或是同族血脈在燃燒,谷鶴兮飛快地起身,繼續(xù)尋找。只是,腳下的步子更輕、更謹(jǐn)慎了,唯恐碰傷了任何一人。

  谷燕兮在遠處看到了大哥的異常,踟躕不前。

  落日帶來的金輝,從少有高木的西南方向灌入,綠葉飄蕩,使得光線閃爍。谷燕兮伸出手遮擋,卻被不遠處,地上的一道金光吸引。她慢慢蹲下身,掃去腐敗的落葉、推開土壤,一只小巧的漢式虎鞋露了出來……

  谷燕兮雖長在越州,常年聽著大人談?wù)搼?zhàn)爭與死去的人,卻從未親眼目睹過這片土地上流傳著的暴力與野蠻,更何況是它們留下的痕跡?

  指尖不敢靠近。

  她想起了再也不能見到的李叔、張叔…….仿佛血雨腥風(fēng)再次襲來。

  谷燕兮睫毛顫動,手抵上雙唇,白皙的皮膚上青筋開始顯現(xiàn)。

  年少的人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真實?那些曾讓人感動且尊敬的歷史所留下的刻骨心寒?那些原以為已經(jīng)消散了的殺戮,仍真實地發(fā)生在這片大地上與隱秘的黑暗中?

  陌生的百族人仇恨且冷漠的神情,毫不猶豫地?fù)]刀,對撕心裂肺充耳不聞。這得是多滔天的恨,才能對殺戮如此麻木?她深深呼吸,咬緊泛白的雙唇,挖開舊土。

  一截白骨,那么的短,那么的小,就這樣沉默地躺在無人問道的深山……

  這只是一個孩子。

  谷燕兮再也控制不住,削瘦的肩膀劇烈抖動。茫茫蒼天,這樣的遇見,可能慰藉那些不曾瞑目的魂靈?

  遠處,谷鶴兮的手上握著生有蛀蟲的女式木簪、年邁或剛剛生產(chǎn)后的婦人所佩戴的抹額,他跌倒在地,激起層層白骨相叩。令人作嘔的尸味與詭秘香氣混雜在鼻息間,傷口開始劇痛,粘稠的血液染紅衣襟。

  “大哥!”谷燕兮猛然抬頭,跑步而來。

  谷鶴兮握緊雙拳,用盡全力捶打。

  五歲啟蒙,六歲入學(xué),十一始知政事,成為先生年紀(jì)最小的授業(yè)弟子,后僅三年,就寫出了一篇叫先生拍案的越地治論,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欲效先人以續(xù)化民治世之道??烧l知,多少個夜晚他酒入愁腸,滿眼都是弟弟妹妹寄人籬下的身影,父親音訊全無、母親抱憾早逝,志向逐漸被淹沒在孝道與俗世之下……

  是的,他恨,恨別人,更恨自身的“恨”。因為他確實是那樣深的愛護著三位弟弟妹妹,那已是他僅有的親人。

  于是,他讀老子,以消郁郁之氣;他將所學(xué)傳授小弟,以托未盡之志;他制扇習(xí)畫,以緩思親之痛。

  再后來,他如父親期許的那樣,成為了一個溫和、寬厚的人。

  可未經(jīng)更廣闊的塵世磨練的少年人,真的能擔(dān)“寬厚”二字嗎?

  不能。

  這是谷燕兮第一次看見大哥痛哭,曾經(jīng)霽月風(fēng)光、眉眼疏闊的大哥……

  遲來的阿藍站在坡上的陰影里,滿目復(fù)雜。

  等到三人離開時,已是繁星漫天。

  藤蔓邊緣的小坡上立起了一座衣冠冢,矮矮的,卻堆滿了兩位少年人不不諳世事的真心。

  阿藍帶著他們找到了一條山澗,靜靜地看著兩人清理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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